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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蜂争粉蕊蝶分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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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业帝旧疾复发,这几日一直在含凉殿休息。

    长公主一进去, 便听得潺潺水声夹杂着幼鸟细嫩的鸣叫幽幽传来, 水流从屋檐处落下,恍若白练, 激起片片朦胧的水汽。现下已是夏日炎炎,稍一运动便汗黏满身, 这里面却是一阵舒爽的凉意迎面而来, 水汽沾上裸.露的肌肤, 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令人忍不住想打一个酣畅淋漓的冷战。

    安业帝身着赤黄圆领袍,头戴幞头,半阖着眼皮,侧倚在一美人怀里。

    长公主认出, 那是前不久被封的一个美人,入宫大约才一年不到, 眉目婉约, 似一个故人。

    懿德皇后。

    她静悄悄走进来,跪坐在蒲团上。

    过了一会, 安业帝睁开眼, 拂开美人为他揉捏肩膀的纤纤素手,靠着她半坐起来, 疲惫地道:“襄阳, 你来了。”

    “兄长的病, 好些没?”

    安业帝半耷拉着眼皮, 笑了起来,“我之前去阮敬元府上,他跟我说,他腿疼起来,像针扎一般,实在忍不了,居然去买劳什子长生不老仙丹,当时我嘲笑了他一番,嘲笑他上了那个云游老道的当,却没想到自己到这份上,也心甘情愿地入了套。你说,我是不是糊涂了?”

    长公主轻轻一笑,“自古雄才大略如秦皇汉武,也都上了这长生药的当,更别提那些荒淫无度之主。兄长尚且有自知之明,哪算得了糊涂?”

    安业帝笑着指了指她,“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长公主笑道:“兄长别忘了,自小我就是最能逗阿耶阿母开心的那一个,你们闯祸总得由我包庇着啊。”

    安业帝微微眯起眼,似是陷在了回忆里。半晌,他突然道:“改日,让四郎来我这下棋吧。”

    四郎便是裴忠。

    长公主手脚一僵,扯出一个笑:“兄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安业帝道:“就是想下棋了,看看四郎棋术退步了没?我还没好好赢他一局,之前让他入宫也一直推三阻四的,难不成还要我亲自过来?”

    长公主道:“让他来便是,何必劳烦兄长。”

    正说着,外头禀报:“左仆射来了。”

    长公主便站了起来,“那我先告退了。”

    一离开含凉殿,喷薄的日光便洒下来。她走向自己马车的时候,陡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回首时正见虞师道背影慢吞吞走进含凉殿。她不断催促着车夫疾驰,看到裴府的大门心中才似落下一口气。

    裴忠正翻看着一卷兵书,见她神色戚戚地进来,道:“怎么了?”

    透进窗牖的日光白得耀眼,襄阳长公主看到他依旧刚毅的脸上开始出现纵横的沟壑,他没有裹幞头,几根白发在光下晃动着她的眼。

    这个男人也曾意气风发驰骋战场,也曾与当今天子称兄道弟走马游猎。那大约是很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还是个懵懵懂懂待字闺中的小女儿。

    她想,自己的丈夫比自己的兄长年轻一些,但终归是都老了。

    她又何曾没有老?

    她自诩老天待她不薄,生在帝王之家,嫁与当轴之臣,可这两样东西既可以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也可以让她从最高处坠落,尸骨无存。她习惯于去揣摩人意,习惯于笼罩在草木皆兵的阴影下,因此而变得越来越消沉,再不复当年广揽天下能人异士时的敏锐风发。

    长公主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裴忠。

    半晌,她抬脚走进门。炎炎夏日烤炙着她的后背,让她额角出了层黏腻的细汗。裴忠从婢子手里拿过帕子,亲自为她拭汗,抚过她眉间金粉花子。两人沉默无言,昨日冷战了一天,此刻却仍温存脉脉,如同结为少年夫妻之时,双双懒起画娥眉。

    长公主拉下裴忠的手,“是你让三郎去做的?”

    裴忠盯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长公主不由抓紧了他的手,“你知道我……”

    裴忠叹口气,道:“三郎知道的,不比你知道的少。襄阳,你要明白,裴家的儿郎,怎会如此无能?”

    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她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她垂下眼,将冰凉的帕子和裴忠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掌都捂在自己脸上,缓缓道:“二郎在洛州的任期快满了吧,我盼着他能早些回来。”

    裴忠目光移向手里的兵书,“你别太担心,他只是磨炼几载,总归会回来的。”

    她家的三个儿子,大郎英勇善战,屡立战功,可惜刀剑无眼,应了那句“马革裹尸还”。二郎沉稳善谋,谦谦如玉,却只能在地方任官,不得抒其才志。唯三郎挂着一个虚衔,可以像其他少年人一般无所顾忌,挥洒自如。

    裴忠又笑了笑,“今日三郎又和太子去赛马了,他们这帮少年生龙活虎的,倒叫我羡慕得很。你也别太愁了。”

    长公主点点头,眼泪漫出眼眶,晕开了她两颊处的面靥。

    ……

    日头西斜之时,长安西郊的赛马场上站满了人。

    十几丈远处分别立着四五个靶子,少年郎君鲜衣怒马,拍马疾驰,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落日的余晖。为首压低了身子伏在马背上、头戴进贤冠者正是太子穆元酂,其后紧紧跟着另一道身影,姿势却不如太子那般剑拔弩张,远远地甩出后人一大段的距离。

    太子携了一众世家子弟来到西郊赛马场比试骑马射箭,侍卫随从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围在少年们的外头。再里圈则站了一群身着鲜艳衣裙、头戴帷帽的女郎,她们游园而归,路过马场,看见一众龙精虎猛的少年比试骑马射箭,纷纷驻足观赛。

    穆元酂张弓搭箭,对准了近处一个靶子,一道劲风从他耳旁倏地窜过,闷声扎进了红色靶心。他猛地回首,却见裴劭从自己右后方赶来,两手脱了缰绳,只用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保持平衡,松手后又是一箭射入了更远处的另一个靶子。

    穆元酂心中暗暗赞叹,大声道:“表兄,你不用让我,走前面去吧!”

    说着一抽马鞭,让自己的马避开一条道来。

    裴劭冲他笑了笑,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穆元酂心中疑惑,见后面人追了上来,很快又走到了头,只好又加快速度。

    比试终了,他控着马慢慢停下,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突然袭了过来,他心里一跳,当空抓住那物,却是一朵粉嫩的花。

    穆元酂偏过头去,见外围那些身披五彩霞披、满头金饰翠钿的女郎们纷纷朝他扔花过来,有的甚至将自己腰间香囊解下。他被扔得有些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去接,香粉味儿扑鼻而来。

    这是大周民风开放的产物,若是某家郎君与他人比赛夺了魁首,女郎们便可将花束香囊一类的东西扔给他以示爱慕之意。不过这些小娘子也忒大胆,当着金吾卫的面就敢往当朝皇太子头上扔东西,拦都拦不住。金吾卫的人一上,她们便挑起长眉娇嗔,倒让这些大男人红了脸。

    那厢裴劭慢悠悠走近,冲穆元酂暧昧地啧啧啧。

    穆元酂金尊玉贵的大周储君,长到十五岁,却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子,骤然间被扔了花,还受到调笑,不由红了红脸,索性下了马,将头上和衣服上的花瓣都拂干净,对裴劭道:“以后表兄就别承让了,说不定这花扔的就是你了。”

    裴劭看了眼后面牵着马走来的其他几名郎君,笑道:“你就好好享受吧,我去寻人。”

    表兄素来是我行我素,穆元酂便也没拦着,正欲用袖口擦净脸上的汗水,面前却突然递上来一块杏子红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朵素色牡丹,隐隐兰香袅袅绕在鼻尖,让他呼吸一滞。

    穆元酂抬起眼,见面前站了一位小娘子,身着九破色的石榴红长裙,眉间一点梅花花心。她伸过来的手微微举着,袖口便落到了手腕处,露出一截雪白丰腴的臂膀。

    “太子,擦擦汗吧。”

    穆元酂一惊,连忙后退一步,问那金吾卫道:“这是谁?”

    那小娘子掩嘴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带了三分妩媚,“太子,我是虞家二娘啊,我叫虞同缈。”

    虞二娘他到没怎么听说,但虞同韫和虞师道他是知道的,想来这应当是虞家的女儿了。穆元酂迟疑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鬓角的汗,随口道:“我知道你父兄。不过这赛马场地危险,你去外头看着吧。”

    少年储君金冠璀璨,罗衣锦绣,瓷白的脸上覆了层夕阳的暖辉,将眉眼都氤氲得温和起来。如此高贵不容亵渎的一人,现在正拿着她的帕子擦汗,虞同缈心中滋生一片甜意,低头抿唇一笑。

    早听闻太子殿下谦和有礼,风度翩翩,今日见了,果真如此。她自动忽略了穆元酂略显随意的态度,耳中只剩下他方才一席“关怀备至”的话,垂首轻声道:“我无碍的,多谢太子关心。”

    穆元酂让金吾卫把马牵走,转眼见虞同缈还站着,道:“你没人来接吗?”

    虞同缈点点头,眼波盈盈地看着他。

    穆元酂压根没注意到虞同缈话中的意思,他方才不经意间瞥见人群中似乎有阮明婵的身影,只不过茕茕独立,身边并无他人。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裴劭所说“寻个人”是什么意思,心道:表兄方才一定是去找阮小娘子了,只是没找着,待我先把他喊来便是。

    见穆元酂心不在焉,虞同缈心中不免失望,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阮明婵,带着一顶帷帽,大约是风太大的缘故,她将帷帽两侧的薄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素净雪白的脸,就算是在这么多打扮艳丽、灼灼动人的小娘子中间,也十分惹眼。

    虞同缈自然不知穆元酂心中所想,只是以为他被引走了注意,不由掐紧了帕子,暗暗啐了口:真是不知羞耻。面上则扯出一抹天真灵动的笑,胆怯似的拽住穆元酂的袖口,“太子在看谁呢?”

    穆元酂被她一说,惊觉自己刚刚一动不动盯着人看有些失礼,又不好怪罪她这般莽撞地问出来,于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

    虞同缈眼珠转了转,笑道:“太子是在看明婵表妹吗?她已经许给了我二兄,今年大约就能完婚了。”

    穆元酂不知她是急于给阮明婵一个莫须有的“夫家”以杜绝自己对她同样莫须有的“幻想”,但他知道阮明婵和虞同韫根本没有任何暧昧的瓜葛,不由微微冷了冷脸,“莫要乱说。”

    虞同缈被他骤然转冷的语气唬了一跳,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在她追悔莫及的这会,又一人高马大的少年走了过来,穆元酂同他说了几句话,拍拍他的肩走了。那少年笑嘻嘻地同他告别,又突然凑过来道:“虞三娘?”

    虞同缈又被吓了一跳,抬头没好气道:“怎么是你?”

    面前这浓眉大眼、露出两颗虎牙的少年是李家大郎,因李家宅院与她家只一墙之隔,自幼便多有往来。

    李大郎挠着脑袋笑道:“三娘,你怎么也在?”

    虞同缈毫不掩饰地给他一个白眼,正欲离开,突然想到什么,歪了歪脑袋,对李大郎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

    阮明婵来的时候没找着一个好位置,全程都在最外面围观,看着这些小娘子们疯狂地扔花束,觉得无聊,准备先回去。

    她动了脚步,一颗石子便砸在她脚边。

    之前被裴劭神出鬼没地吓了那么多次,阮明婵现在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以为又是他在搞鬼,转过身时,却看见一帮面生的少年,皆身着缺胯圆领的骑装,足蹬皂靴,朝气勃勃。她目光在他们当中逡巡了两圈,并未见到裴劭身影,便不打算理他们。

    一粒石子又砸了过来,这次砸上了她的裙角。大约不是每个纨绔子弟都像裴劭这样讲道理,阮明婵脚步一顿,忍下这口气,将帷帽上的薄纱放了下来。

    其中一名少年见她惊得放下了薄纱,抚掌大笑起来,还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似有调.戏之意。

    阮明婵出门游玩,向来不喜带太多的仆从,对方人多势众,不怀好意,她心中便打起了退堂鼓,想要重新回到姐妹身边,这样就不怕流氓们来找麻烦。

    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闪到了她面前,双手叉腰,“你就是阮家娘子?”

    阮明婵没想到他会突然上前来,不由攥了攥衣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大郎看到她在帷帽后若隐若现的轮廓,便给另一个少年使了个眼色,那少年伸手去揭那层薄纱,嬉笑着道:“遮这么严实干甚?”

    阮明婵后退一步,紧紧抓住薄纱,“有话直说。”

    李大郎与其他人对视一眼,似是佩服她的利落爽快,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哪是你这等陋妇可以觊觎?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长成哪副样子?”

    阮明婵:“……”

    其他人:“……”

    李大郎见她身子微微一僵,说不出话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分得意:方才虞同缈告诉他的话,应该没有学错吧?

    一人扯扯他的袖子,“大郎,你、你这是何意?”

    李大郎不耐烦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那人嘴角猛烈抽搐了一下,默默闭嘴。

    众人听了李大郎的命,去找阮小娘子的茬,以为李大郎对她有意思,想用这种清奇的方式吸引她注意。

    没想到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个?

    这口气,这语意,真的不是和她争风吃醋,而且吃醋的对象还是堂堂太子吗?

    李大郎是太子少保李释戚长子,平日里和太子殿下接触得不算少,难不成他真的……

    众人一阵恶寒。

    出于伦理纲常,出于对圣上的敬畏,都不敢再想下去。

    夕阳余晖灼灼,阮明婵被这一记唇枪舌剑砸得目眩良久,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试探着问:“你、你说什么?”

    “你别跟我装傻,你来这不是想看太子,又想看谁?”

    李大郎见她话语中带了几分迷茫,但丝毫没有惧怕,便不想再与她废话,打算直接吓退她,却忽闻身后响起一个比他还嚣张的声音。

    “她看谁,你这獠奴也配管?!”

    獠奴是骂蛮族人的话,而李大郎祖上沾了些胡人血统,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提起这个,顿时勃然大怒:“谁?”

    辅一转头,却见是裴劭大步流星走来。

    李大郎内心还没成形的熊熊怒火有熄灭之势。

    自小到大,两人没少打架,皆是负多胜少,渐渐地懂了君子能屈能伸的道理,见了他便绕道,所以现在下意识心里一阵瑟缩。

    他眼珠一转,却瞥见虞同缈还站在不远处,正跟着其他娘子谈话,也不知是不是在看自己,又鼓起勇气来。他注意到裴劭只一人过来,身后并无跟班,便多了几分自信。

    裴劭脸上湿漉漉的,眉睫上挂着水珠,浑身上下一股凛冽之气。他一身浅绿对虎纹的圆领长袍,腰间蹀躞七事互撞之声在一众人屏息中显得格外清越,明明是和周围少年一般的打扮,但在阮明婵眼里,却又如鹤行鸡群似的走到她面前来。

    他方才下了马便迫不及待想去找阮明婵,又怕她嫌弃自己大汗淋漓的,先去找水冲了脸,却不想有人过来告诉自己,李大郎堵了一个小娘子,他心中存疑,水都没来得及擦干便风风火火赶来,正看见众人中有条咸猪手伸出来欲去掀阮明婵的帷帽,不由火冒三丈。

    裴劭挤开人群,对准了李大郎的脸就是一拳。李大郎被打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捂着鲜血长流的鼻子,“你不讲理?”

    这简单粗暴的打法和阮明婵之前见他和兄长相斗时比毫无章法可言,更没什么行云流水的美感,却带着一股戾气呼啸而来。

    阮明婵现在才知道:他的花拳绣腿真的只是拿来骗小娘子的。

    李大郎趔趄地爬起来,却不想裴劭还不解恨似的,一声不吭地捏着他的肩膀往地上一撂,顺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出手之雷厉,招式之狠辣,众人来不及反应,俱是一惊。

    李大郎惨叫一声:“裴劭,你疯了不成?”

    裴劭将阮明婵带到一旁,嘬唇一声长哨,引来一匹紫红骏马,对阮明婵低声道:“你先走。”

    阮明婵被这突如其来的乱局冲晕了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等等,他们人多,你别硬上……”

    裴劭懒懒一笑,眉眼中的戾色皆淡做绕指柔,捏了捏她的脸,“我替你出头,见好就收,不行吗?”

    李大郎见他目标分明,利落地教训完他就要走,不由大怒,“别让他逃了,打他!”

    两人上来去捉裴劭肩膀,被他抽臂一震,震开老远。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原来是杜献带着一帮人赶来。他见裴劭二话不说一头扎进去,生怕他吃亏,保险起见先喊了平时一起玩的一帮弟兄过来。他边跑边大声道:“住手!住手!”

    他跑得急,后面一众人跑得更急,蹭蹭几步上去,抓住李大郎的人就是一拳,嘴里道:“反了你!嫌之前揍得不够疼,敢调戏嫂子!”

    杜献不会打架,被李大郎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抓住,背上受了几拳,疼得他连连道:“打错了打错了,我是来劝架的!”

    一人帮他还了手,回头道:“杜五,这边交给我们就是,你瞎凑什么热闹?”

    杜献以手掩面。

    ……不是,我让你们劝架,不是让你们火上添油。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今日在场的金吾卫中的勋贵子弟,唯恐天下不乱,谁都没听见他徒劳的话,不一会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李大郎见形势扭转,急得眼红,解了腰间的珊瑚马鞭,他学艺不精,用力过大,反而偏了准头,金鞭尾呼啸着朝阮明婵这边劈来。裴劭目色一凛,情急之下直接拿手去接鞭子,“啪”一声,那鞭子抽在他掌心。他手心火辣辣一烫,略略松开,才觉一阵撕裂般的痛。

    在场诸人俱是一惊,都停了手上动作。李大郎愣了一下,抽了抽,发现鞭尾竟还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不由道:“裴三,你手是铁做的吗?”

    裴劭面不改色,将鞭子一扔,道:“怎么,你想试试?”

    李大郎额角受的一拳还在作痛,闻言心中悚然。

    裴劭松开手,手心赫然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任谁看了都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感同身受地哆嗦一下。

    李大郎众人目瞪口呆。

    两拨人自小斗殴无数,偶有小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些血气方刚、吃硬不吃软的少年,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绝不求饶一声。

    但逞能逞到这份上,也就只有裴三一个了。

    看他面色,已然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而是露出几分戾色。又想到今日赛马场人多眼杂,况且太子也在,裴劭和他关系铁,倒是好说,自己就不一样了,要真闹大了,就算能免于责罚,必然也逃不了老爹那一关。

    李大郎心中不由有些投鼠忌器的俱意。再一想,那一鞭被裴劭空手接下,打得他满手是血,也不算亏,便拦住了后面跃跃欲试的众人,笑道:“罢了罢了,都是误会,你手没事吧?改日我请你作赔礼?”

    他鼻血糊了一脸,笑起来像个傻狍子。

    裴劭道:“谁要你这獠奴的赔礼?”

    李大郎听他一口一个獠奴猖獗得很,不觉又恼怒起来,作势要上。

    杜献好不容易抓着两拨人停手的间隙,忙上前道:“诸位,诸位,听某一言,今日咱们陪太子赛马,不是来打架斗殴的,都且住手吧。这事儿闹大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静默片刻,面色中都带了些迷茫。唯李大郎顺坡下驴,忿忿道:“今日且饶你。走!”

    “手下败将,谁饶谁?”

    “你再说一遍?”

    ……

    李大郎那众人骂骂咧咧走远,剩下的人才围了上来。

    杜献问:“三郎,你今日怎么在这地方就和李大郎打起来了?”

    裴劭道:“你不带人来,我一人也能解决。”

    杜献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不说话了。

    一人又问:“裴三,你怎地又和他搞上了?”

    裴劭不答,锁紧眉头盯着手心那道伤口。

    众人中有最先心领神会的,嘿嘿笑道:“这都不懂,喏,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阮明婵掏出一块丝帕,欲给裴劭绑上,却见他的手心伤口鲜血淋漓,皮肉都翻了出来。而且那鞭子不知在马身上抽了多少次,沾了尘泥,混在伤口里更觉狰狞肮脏。她也顾不上去纠正众人的调笑和口中那几声“嫂子”,对裴劭道:“去找些水来,我给你洗洗?”

    “这本来就是小伤嘛,谁没破个皮什么的,裴三哪这么弱……”

    那人话没说完,就被敲了一脑袋,“多嘴,要你瞎掺和!”

    裴劭慢慢站起身,笑眯眯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替我寻块布来绑上吧。”

    那人这才领会,忙道:“这不有嫂子的丝帕吗?”

    众人都识趣地跟他道了声别,回去收拾自己。阮明婵将帕子松松地绕在他手上,狐疑道:“疼吗?”

    她听这些人阴阳怪气地一说,倒有些怀疑起来。

    裴劭摊着掌心,斜睨着她道:“怎么,弹尽弓藏,兔死狗烹。闹事的走了,你就不管我了?”

    阮明婵:“……”

    这小媳妇语气什么情况?

    裴劭一笑,抬了抬下巴:“去那亭子给我包扎。”

    阮明婵拿丝帕浸了水,轻轻敷在裴劭手上。他靠着柱子,不时哼哼几声。

    “轻点轻点,你以为我多皮糙肉厚啊?”

    “别用力擦,擦进肉里了!”

    “你会不会处理伤口啊?”

    阮明婵一怒,“闭嘴!”

    裴劭淡淡一笑,果真不说话了。

    阮明婵将丝帕绕了两圈,打完结,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要是没杜献带一帮人来,你要如何脱身?”

    裴劭往远处一指,懒懒道:“他们追的上我的紫骝吗?”

    阮明婵不由抿唇一笑。

    裴劭也笑道:“我问你,你来这为了看谁?”

    阮明婵一愣,偏过头支支吾吾道:“你说呢?”

    裴劭步步紧追,“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阮明婵嗔怪似的飞快瞥他一眼,像是在嫌弃他明知故问。

    她微微低着眼,粼粼湖光流在她莹白如玉的面上,靠得又是这般近,她头顶被风吹拂起来的发丝飘到裴劭脸上,轻轻骚动,眉间翠钿在阳光下也显出几分妩媚。

    凉亭偏僻,四下无人,裴劭反握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胸前。阮明婵一惊,下意识将手抵在他胸口,瞪起双眸警惕道:“你干什么?”

    刚刚果然不该给他甜头!

    裴劭忍了忍,面无表情道:“我手疼。”

    阮明婵以为会错了意,羞愧之余,愁道:“就这般包扎好了也不行,这附近有药铺吗?我着人给你买些来。”

    “不用。”

    他眼眸沉静如水,可说出的话却沙哑喑沉。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阮明婵的下颌,察觉到她只是眼睫颤抖了几分,却不躲开,内心不由一喜,试探着凑上去,轻轻蹭着她嘴角。

    阮明婵撑着身下玉栏杆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差点整个人伏在他身上。她感觉到裴劭的手臂环过她,扶着她的腰。

    她大约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忐忑地等着。

    裴劭原本是靠着栏杆的姿势,现在他不由自主坐了起来。他贴上阮明婵的唇,由一开始的试探逐渐变成了入侵,直到搜寻到那一团柔软,不依不饶地穷追不舍,恍若品到琼浆玉液而无法自拔的醉汉。大约觉得这姿势不能尽兴,他抱着她转了一圈,压到柱子上。

    阮明婵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被乘虚而入,她起先还能因新奇而产生兴趣,让自己沉浸其中,现在便只剩了难受。她拼命推着他胸膛,艰难地侧过脸,断断续续道:“等等,等……等……”

    多日的念想终于成真,她这一副泪光莹莹、香腮染脂的模样反而更叫裴劭兴奋起来,他追逐着去啄吻她的唇,反复再三,再细细地舔舐一遍。阮明婵往后退,他便低低地笑着,到最后,这些吻早已没了章法,像是猫逗弄着鼠,挑逗戏狭,显出几分少年郎君鼎镬如饴的邪气来。

    阮明婵嘴麻了,心中骂裴劭:她这三天里一定不再理他了!

    “表兄,听说李大郎找你茬……诶?!”

    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仿佛当头泼了阮明婵一盆冷水,让她浑身一个哆嗦。她突地意识到,他们两个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现在有人来了。她脸颊滚烫,手脚却冰凉,而裴劭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怀里,欲再凑上来。

    阮明婵颤声道:“有、有人。”

    裴劭随口道:“不管他!”

    阮明婵耳旁没声音了,但她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手足无措地站在光下,她心中一急,用力推了把裴劭。裴劭双腿跨坐在栏杆上,因急着去吻着她,重心全在靠岸一侧。少年初尝此事,只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意乱情迷惹人沉醉,怎么都不够,还没从旖旎辗转中回过神,突然被猛然一推,“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