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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柏靠在城墙壁上,用手打着节拍,直到这一曲结束,他才回味着问,“谁给爷说说这是谁唱的,爷要给赏。”
杜云挑眉瞧着不远处八角雕红的飞檐楼阁,有人笑嘻嘻在街对面喊道,“杜大人也想上聆仙楼呀,初娘的小曲会勾魂,连刚正不阿的杜大人都要被勾过去了。”
图柏眯眼歪下脑袋,“那谁?”
喊话的人是个富家公子,穿金履银,身形瘦长,但不知为何长了副纵欲的脸,两颊凹着,眼窝泛青,给人一种命不久矣的倒霉相。
杜云瞥了一眼,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冯家的独子冯宗临,你不认识,他家从不和官府打交道。”
图柏笑嘻嘻摇头,“不是,我是问他说的初娘是谁。”
杜云,“……”
不要脸的畜生。
图柏伸手指了指,微微一笑,礼貌的点了下头,杜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扇半掩着的窗口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云鬓缭绕,香气袅袅,杜云望去时,那姑娘低头敛眉附身遥遥行了一礼。
“我觉得她好像认识我。”图柏道。
冯宗临在下面站了半晌也没得到窗中人的回眸,不悦的合起金绒缎面的扇子,怪声怪调说,“可不认识吗,图捕快前些日子不正救了初娘。”他声音放小,咬牙道,“秦初新难不成还想以身相许。”
城墙上救人那事图柏早就忘了,杜云掩面咳嗽,含糊提醒,“就那天,你回城的时候救的那人就是她,聆仙楼的歌女秦初新,后来你犯头疼,我就让师爷把人送回去了。”
图柏一点印象都没,假装恍然大悟,又瞥了几眼殷红的门窗。
这时,窗内的平底纹小怀鼓约莫是撤下了,换成了清越婉转的柳琵琶,一段粉色水袖露在外面,窗里的人低声清唱《升平乐》。
秦初新的声音低低的,既没有女子的柔媚脂粉,也没有沦为歌女的凄婉哀怨,平静的听不出喜乐,却莫名格外引人侧耳倾听。
图柏刚听了个开头,就听身后传来马车碾压土地的声音,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打断了虚无缥缈的歌声。
身后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子,那声咳嗽便是他发出的。
杜云愣了下,在脸上堆好笑意,走上前作揖,“高大人,久仰久仰,初次见面,果然不同凡响。”
图柏在心里吹口哨,“督查院右副御史高宸枫,还挺人模狗样的。”
马车上又下来一人,是皇帝身旁传旨的方公公,来洛安城下过好几回圣旨,一来二去和他们还算熟,一见面就和杜云寒暄攀谈起来,直夸老杜又立大功,升官发财堪称幸事,话没说两句,走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高宸枫忽然道,“地方官果然自在。”
他这话没前没后,但配上刚刚见面的悦耳丝竹,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杜云连气都没生,一副乐呵呵道,“是啊,乐不思蜀,地方官嘛,也就这点清闲,比不上朝中大臣在皇上身边为君分忧,想的都是国家社稷的大事,本官平常也就求为百尽点绵薄之力。”
他说完,路上有多嘴的百姓就赶紧吆喝两句表心意,‘杜大人是名留青史的清官’‘杜大人是最好的大官’十分给面子。
论嘴上功夫,杜云常常三句话不离夸自己,还夸得让人觉得说的很有道理,图柏从来不怕他吃嘴亏,环胸慢腾腾跟在队伍后面沿街往回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那首歌还没唱完,大咧咧一抬头,恰好看见半遮掩的朱红窗里一双眼睛消失在了窗边。
转瞬即逝的眸光像寒夜里颤动的浮星,蛰伏在悄静无人的角落,偶然露出踪迹,也让人捉摸不透。
图柏摸了下鼻尖,听见停下的《升平乐》咿咿呀呀又重新唱了起来,他跟着人群后面胡乱的哼唱,没注意到簇拥在人前的高宸枫脚步下意识顿了下,继而又很快的恢复正常。
聆仙楼里,冯宗林摇着扇子上了二楼,推门直入一间房,在屋里晃悠一圈,用折扇在手心敲着拍子,将半掩着的门窗一把推开,探头朝下看了眼,不屑的呸了一声,“什么高大人。”
秦初新抱着琵琶,神色淡淡道,“帝都来的大官,冯公子注意言辞。”
冯宗林一屁股坐下来,用金绒缎面的扇子抵住她白皙的手腕,“初娘担心我啊,他算什么大官,还不是靠那位礼部尚书才爬的那么快,当官的啊,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结党营私,就是暗地里受贿。”
他消瘦凹陷的眼里迸射出憎恶,“要不是那个人,我们家也不至于被……”
秦初新捻弦的手指一停。
冯宗林愣了下,连忙用扇子挡住嘴,起身烦躁的来回走了两步,“我什么都没说啊,初娘也什么都没听见。”
秦初新抬眼,美眸中幽深似水,缓缓道,“好。
等众人走到衙门,图柏算是彻底认清这位高大人了。
高宸枫看不上地方官,连收敛都未有,冷冷淡淡,甚至枉为他一身高大,说话颇为刻薄尖酸。杜云打哈哈,对于自己破的这两起案破天荒的谦虚了下,“运气罢了,运气罢了。”
高宸枫,“杜大人确实运气很好。”
方公公捧着拂尘,摇头,颇为语重心长道,“若是没有才能,即便有运气,也难有成就,咱家皇上用的人都是个中翘楚,堪称人中龙凤。”
杜云笑的愈发谦虚了,“哎呀呀,公公说的哪里话。”
跟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向来都谨慎含蓄,恨不得一句话藏个三四个意思,里外都不得罪人才好,方公公听出来高大人似乎心有不快,为了顾及在场两位的心思,有心挽回了一把,他本是想让最后一句和稀泥,让两方人颜面都好看,却不料高宸枫不知是哪里看不上杜云,只觉得连整日朝廷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公公都帮着说话,心里更加恼怒,“公公跟在皇上身边久了,眼神都不好了吗。”
方公公脸色一变,高宸枫心知自己说错了话,看一旁的杜云满脸堆笑,嘴边的软话怎么都吐不出来,他来传旨心里本就不太痛快,皇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驳回他关于‘丰年税’的奏折,竟还要他多向杜云学习。
方公公在皇帝身边伺候久了,第一次见着如此不给他面子的官员,冷着脸,嗓子也尖起来,“咱家需要什么眼神,奉命办事罢了。不过咱家眼神再不好,也认得八年前下笔成章、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
那位状元郎年纪轻轻文采风流,倚马可待时名流百世的文章便一气呵成,绣口锦心,尤为可圈可点。
杜云揣着手笑的愈发旭风和畅,假装自己跟弥勒佛一样和蔼可亲,“哎呀,都过去了,公公谬赞了。”
闻言,高宸枫像吃了王八壳一样,脸绿的发黑,那位状元郎的事迹显然也听过,并且曾一度模仿过他的文章,却不想正是眼前这位。
图柏早就将杜云是什么身份忘得干干净净了,此时见他一副‘老子拽死了’的表情,忍不住就在身后给了他一脚。
杜云趔趄半步,冲到高宸枫眼皮下,屁股上的鞋印也不擦,乐呵呵道,“衙门还在修建中,请高大人暂时住在客栈了,晚上本官给高大人和公公接风洗尘,洛安城风景昳丽,两位不妨多住几天。”
高宸枫臭着脸,一言不发,闷头进了客栈。
天色渐晚,璀璨的夕阳将天边的云彩烧的通红,观音山前有一棵十人合抱的老树,枝叶纵横如云常年青绿,树下讲经台前的百姓渐渐散去,挂在树上的一口老钟发出沉沉的回音。
千梵向最后一位老人回礼,目送人离开,一抬眼,老树粗粝的枝干间坐着个俊朗的青年,正在打小呼噜。
“施主。”
图柏一个激灵猛地醒过来,忙道,“啊啊啊我听懂了。”
千梵,“……”
他双手合十,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眉眼之间渡上一层温柔的金光,“下来吧。”
图柏噘着嘴,纵身跳下来,单脚在原地蹦跶两下,拍着身上的枯树叶,边走边说,“真的,你讲的特别好,我就是有点困,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眼前的人但笑不语,图柏心里打了突突,要怪就只能怪他没佛根,一听那晦涩难懂的经文,上下眼皮就打架。
如此不给美人面子,还说什么爱屋及乌。图柏伸出两根手指指天发誓,“下次我认真听。”
千梵笑着摇头,“施主可以不必亲自来,我认得路。”
见人没生气,某只畜生赶紧表心意,“那不成,我就想来接你回去。”
走走路也能顺带培养感情。
千梵脚步一顿,侧头看他。
图柏被他看得心里一悬,想道,“失忆前我不是这么做的?是太殷勤了,还是不够殷勤?”
千梵垂眼看着缠在手腕上的佛珠,殷红的檀木上篆刻着古奥的大悲咒,是一部肃穆沉静的佛心禅语,他用指尖抵着,抿唇笑了下,“施主这样很好,无病无灾。”
不像那些日子,总是脸色苍白,他的头疼病他无能为力,只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福诵经。
图柏被他这莞尔一笑抓心挠肺浑身痒了一路。
回去的时候客栈里已经备好了丰盛的素斋,为高宸枫和方公公接风洗尘,有了白日里‘愉快’的对话,晚上高大人很不给面子的以身体抱恙没出席,杜云满脸愁容,唇角都快裂到耳根了。
夜深了,众人用过晚膳各自回房休息,图柏坚持不懈的回自己的兔子窝,踩着黑漆漆的小路,拐进了一处巷子里。
几条巷弄的交汇处有一口长满青苔的老井,水面倒影着粼粼月光,图柏低头欣赏水里的月亮,没一会儿,有人如鬼魅般静悄悄出现,送上一物后又消失不见。
图柏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和买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