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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不是审问的地方,图柏粗鲁拽着木寂真人的衣领,将他一路连拉带拽拖回了衙门。
被一捧大火烧精光的衙门如今只建成了几间灰头土面的草泥石灰房,房里四面是惨白干冷的石墙,图柏将木寂按在角落,蹲在他跟前,神情冷的如霜,眼里冰渣飞溅,“何强夫妇和李氏失踪了,和你有没有关系?他们去哪了?”
木寂缩在墙旮旯,大长脸皱的像苦瓜,“我我我不知道啊。”
图柏眼里一凛,“什么叫不知道?道长,我没耐心和你耗下去,知道什么你最好快点放出来,否则图爷让你这辈子都不能放。”
从不严刑逼问的杜大人站在图柏身后,顺着他的话冷笑着配合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木寂快被吓尿了,感情刚刚杜大人说绝不殴打犯人跟放屁一样,他心里那点侥幸被吓的溜了精光,缩在角落里,加紧屁股,崩溃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一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是那个人,是他让我将娃的尸体放在仓房,骗许本昌和何强说能救活娃娃的,我什么都没干,就骗骗他们啊。”
图柏精准的从他话里找到问题,冷声道,“那个人是谁?他让你怎么骗许本昌?原因是什么?小石头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木寂缩着脑袋,脸上的褶皱一层折一层,膝盖头打颤,就快给图柏跪下了,“那个人让我对许本昌说,我能救活他家丫头,只要、只要以命还命,找个同样年纪的孩子来当替死鬼就成了。我不知道原因,就、就每次看见他们痛苦,那个人就看起来很高兴。”
他声音忽的拔高两度,“我没想到啊,他就真的去杀了个男娃娃,大人,我求求你,都是那个人逼我的,您放了我吧。”
嚎声在刷白空荡的房子里回响,哭声从冰冷的地面传出来,那天,小石头头骨炸裂脑袋开花,瞪大眼珠,倒在血泊里,最后一句说的是,叔,我想香香……
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住,图柏的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还有什么,你他妈的还有什么?”
“饶命,大人饶命,我不说,那个人就要杀了我,他让我在男娃娃死后去找他爹娘,骗他爹娘,用杀人凶手的血能复活娃娃,骗他们到东河街坊去…对,东河街坊,大人他们一定在那里,尸体还有那些人,大人带人去抓,就能抓到。”木寂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他说到最后,眼里流露出巨大的惊喜,“抓到了人,我就戴罪立功了,是不是能放了我,是不是?”
不等图柏说话,杜云已经开始喝令捕快去东河街坊抓人去了,“孙晓、师爷,在这里看着这只鸡,其他人抄家伙跟本官走,快点!”
图柏和千梵施展轻功,越过众人,朝离这里不远的东河街坊冲去,一片清风拂过,消失的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东河街坊,一间关了很久的筐篓铺子被挨家挨户搜索的图柏一脚踹开,屋里黑漆漆的,一股湿臭味扑面而来,屋外的阳光直直射进阴暗的铺子里,许久不见天日的黑暗洇出一种死寂冰凉的气息。
筐篓铺子里乱七八糟躺着竹滕麻绳,屋中央有两张拼成的方桌,光束直直照过去,照出一片惨白发青的皮肤。
图柏跨进去的脚步猛地一滞。
“施主,贫僧来。”千梵拉住了他,图柏回头看一眼,阳光从这人肩上射过来,射进图柏眼里,照的他眼睛发疼。
图柏一言不发,挣脱开来,大步走进去,脱了衣裳,盖在桌子上。
衣裳下凹凸起伏,有两具又小又冰的尸体。
一只苍白长满尸斑的小手垂了下来,袖口处绣着粉白的小花,图柏喉结滚动,背对着阳光,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下,弯腰轻柔的抱了起来,哑声说,“丫头,哥哥来了,你一叫我,我就能听着,栗子糕我吃了,特好吃...”
千梵也褪去青裟将另一具盖住,宽大的手腕托起僵硬又柔软的尸体,任由尸臭掩盖他身上的檀香。
杜云带着一大批捕快赶到时就见到静静抱着尸体的两个人,筐篓铺子的挡门板被全部拆除了,里面鸡零狗碎的玩意尽显无疑,除了尸首、编织竹筐用的藤条、装神弄鬼的符纸、散不去的尸臭外再也没其他的东西,而木门的背后,有一个血淋淋的‘冤’。
“何强夫妇呢?李氏呢?他们说的那个男人呢?”杜云负手烦躁的转了一圈,眉间带着怒意,“敢在本官眼皮底下弄事,真是胆儿肥,来人,传本官手令封锁四方城门,所有进出城的百姓必须登记在策,发现有形迹可疑的,马上上报官府。让人去查客栈的客人,没有通行证的全部扣押回衙门挨个审问!”
一通命令下完,身边的人都派出去差不多了,杜云胸口猛地起伏一下,脸上怒意还没散尽,走到图柏身旁尽量放缓了声音,“入土为安吧,娃娃是无辜的。”
图柏侧头看着趴在他肩头那张青灰僵硬、开始腐烂的小脸,腾出一只手给小丫头理了理头发,“好。”转过身垂着眼,“有劳千梵为他们诵一段《往生经》吧。”
千梵颔首,眉目在阳光中格外温柔沉静,他若有所思环顾铺子一周,随即和图柏抱着尸体离开。
这天早上还阳光大好,过了午后,一团乌云掩来,挡住了日光,整个人洛安城都灰蒙蒙一片。
西城郊外的坟地里,白色冥钱纷纷扬扬,像蝴蝶飞了漫天,墓碑石沉默伫立着,用寥寥几字仓促写完了墓主人的一生。
自此,归于黄土,长睡不醒。
图柏盘腿坐在地上,听着那人低沉的声音落在石碑前,他手肘撑在腿上,微侧着头,用手掌撑着脸,脑中的锥疼一鼓一鼓刺着太阳穴,但表情却木然,甚至对疼痛视而不见,懒洋洋开了口。
“很多年前我身边也有这么个小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话带着泛黄的旧味儿,千梵低眉敛目,听出他只是想说什么,并不需要回答。
“那小孩就这么高。”图柏陷入回忆里,用手往胸口比划了下,“脏的不行,会打架,门前撒欢的光屁股孩子都没她野,和香香差远了。”他垂着眸子,说倒这里微微一怔,“也是,没爹娘护着,能长这么大很不容易了,见过她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觉得这个拾破烂要饭的小孩目光太凶狠阴郁,可怜不起来。放狗咬她,她都不哭,扑上去还狗咬掉半拉鼻子。”
千梵抬头,看见图柏唇角转瞬即逝的笑容和茫然,他跟着心里莫名一疼。
那时,图柏差点就以为她真的不会哭了,直到有一天,她双眼发红,要饭盆里空荡荡的就回来了。
乡野土疙瘩里,四处透风的危房跟坟包似的立在荒野中。
图柏坐在墙角疙瘩的稻草堆里,那会儿他耳朵都好好好的,又细又长立在脑袋上,“被欺负了?”
小孩光脚脏兮兮跪在稻草上,发狠揉了揉眼,“没,谁敢欺负我,我骑到他身上打死他。”
图柏坐在后腿上,撸自己的一只耳朵,舔爪爪,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乌黑的兔眼看了眼她。
小孩薄薄的唇张了张,目光望着稻草丛,却对不准焦,黑白分明的大眼珠空洞落寞,兀自沉默了会儿,才拽着身上脏污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说,“今天有个臭流氓调戏街口那几个蠢丫头,我去教训了他,可那群蠢丫头却说我太脏了,不和我玩。”
“等以后我也要生个闺女,给她穿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唔,就是那种很甜的东西,他们说丫头都爱吃,可我没吃过。对,我还可以教她打架,打疯狗和大乞丐。”
稻草蓬里的兔子拿眼瞥了下她,她又瘦又小,身子干干扁扁,脸上一坨黑漆漆的污渍,头发短茬乱糟糟在脑袋上盘成了鸡窝。
她也就这么大,正是崽的年纪,生不了崽,“穿新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的闺女不会和狗打架,她们不做这些。”
“那她们做什么?”
兔子用长耳朵思考了下,“弹琴、学字、绣花。”
小孩吃惊,“弹琴学字绣花能从其他乞丐那里抢地盘?能从野狗嘴里摸肉吃吗?”
“不能。”
“既然不能,学它娘的做甚么?”
图柏那时也只是只年纪不大的兔子,懂得也不多,听她这么问,晃着尾巴想了想,想不出个二三五,只好咩咩说,“她们有爹娘,不会吃不饱饭。”
小孩直眉楞眼听着他这句话,寞寞笑了笑,干涩的‘哦’了一声,缩进稻草堆中不说话了。
图柏歪着脑袋看着她细瘦的肩膀和后背,眼中飞快掠过浮光经年,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底掠过,带着来自记忆的潮湿浮上他的眼眸,朦胧中,细瘦的肩膀抽长、舒展,头上乱糟糟的小鸡窝也盘成了大鸡窝,小孩从稻草堆中苏醒,转过脸时,依旧是图柏看了十多年都未变的倔强、执拗、狡猾和不易发现的落寞。
“她能生出来像香香这样好看的丫头吗?”图柏心想,手指撑着侧脸,眼睑发红,“就是生了也跟她一样疯了吧唧。”
他微微闭着眼,头疼和记忆席卷脑袋,每一次头疼欲裂之前,这段仅存在他记忆中的往事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边回忆,一边疼的生不如死。
他的病让他有多疼痛难忍,这段回忆就让他有多少肝肠寸断。
从墓地回来时,杜云派出去捕快已经将洛安半个城都摸查了一遍,愣是没发现马车夫口中的黑衣人、木寂真人说的那个人半毛影子。
与此同时,快马加鞭送去幽州渭城的借调函也回信了。
客栈里,杜云看着幽州知府回的话,满纸文绉绉屁都没用的借口,什么经年久远,不好查询、案件涉及幽州秘史不得为外人翻阅等等推辞,然后最后挂了句,他要查的案宗跟七年前幽州叛乱的赵王爷有关,皇亲国戚,皇家要脸,早就将案卷送入王城帝都的大理寺封存了。
杜云将回信往桌上一拍,满脸怒意,啐了句,“还没屁好看。”
按往常,那边坐的人肯定要回上一句,“咋地,见过屁啊,什么样的,什么色儿的?”
意料之外,那位本该瞎贫的畜生以手支额安静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不睁,眉间藏了若有若无的倦色,表情淡淡,“皇帝不会借?”
杜云背着手,跟吃了酸枣一般,龇牙咧嘴道,“宫闱暗事,老王爷早就死了,皇帝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为一只鬼再查出点什么有辱皇家脸面的事,吃力不讨好么。”
都查到这种地步了,再撒手,先不提那只鬼有没有冤情,将来它一怒搅弄的洛安城人心惶惶,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杜云这人看着好吃懒做,但脾气硬,既然是洛安城的一把手,就是踏入洛安地界的一只狗,他也管到底。
“我去写奏折,管他行不行,试试再说,那只水鬼怕是脑子也进水了,逼我们替它查案,又不肯现身出来。”他长吁短叹的刚起身,被叫住了。
端坐在一旁的千梵伸出手,白皙干燥的手心躺着一枚红玉雕花的印信,“将此信物一并送去王城,兴许陛下会同意。”
杜云还没开口,图柏已经伸手接了过去,深深看着他,微一点头,道了声谢。
等候皇帝回信的功夫,图柏等人也没闲着,连日连夜寸土寸地的搜查黑衣人的下落,那人好像凭空消失了般,任由他们将洛安翻了个底朝天,每个墙角旮旯的蜘蛛网都扒了一遍,却依旧毫无收获。
不过有一点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夜里点灯时,那只水鬼再也没出来了。杜云生怕是因为黑衣人带着何强夫妇和李氏已经离开了洛安,急的上火,唇角燎了几个大水泡。
图柏懒懒散散从客栈出来,眼都没看他,轻飘飘丢了句,“更丑了。”在后者捂着大水泡的叫骂声中往地牢走去,没走两步,又转回来,靠在门口问,“你见到山月禅师了吗?”
他这几天里里外外扎着脑袋找人,从墓地回来就没顾得上和千梵勾搭两句,现在想想,他是不是把人给冷落了?图柏自作多情的心想着,“等这件案子结束,我带把小野花给小青莲赔礼道歉去。”
还不知自己将要收到小野花的山月禅师此时正站在东河街坊找到香香和小石头尸体的那间做筐篓的铺子前。
那天来的匆忙,他又怕图柏见到尸体后难以自控,所以没来记得仔细看,后来回过神后,总觉得有哪些不大对劲。
筐篓铺子被封锁了,外面守着的捕快认识他,恭敬行礼,问,“大师怎么会来这里?”
千梵回礼,“有些事想不通,想来看看,贫僧可否能进去?”
这铺子不是案发现场,杜大人也没说不准,况且这段时间以来,衙门里的兄弟早就将禅师当做自己人了,瞧图大爷的办事查案也没顾忌过,捕快稍作犹豫,就痛快给千梵放行。
除了进出做生意的门挡板,铺子再没有向外敞开的门窗,所以潮湿和尸臭久久弥散不去。这里当真不是好的行凶地,竖起门挡板,三面严实的墙壁就封死了退路,如果捕快及时赶来,恰好能瓮中捉鳖。黑衣人若是这么蠢,又怎么会为复仇殚精竭虑七八年。
千梵蹲在地上,捏起一根柔韧刮手的藤条,究竟他为何选择将尸体放在这里?
满地散落的藤筐倒在地上,虽然沾了灰,样式还不少,有姑娘提的小竹篮,盛放衣物的竹笥,晾晒用的浅底平筐,以及用粗竹篾扎成,圆柱状、网口颇大的猪笼……浸猪笼,千梵眼中微黯,浸猪笼在民间,尤其是不开化的愚民之地是用来惩罚通奸之人的,被官府屡次禁止,却不得成效,典型的私刑。
千梵蹲在地上,眉尖微凝,沉静的眸子染上锐色——溺水而亡、水鬼、猪笼、私刑,冤有头债有主……
这只鬼无声诉说的究竟是什么?
客栈里,图柏脸色发沉,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摞泛着黄边的卷宗也跟着一跳,杜云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撑着客客气气的模样对身旁从皇城来的传令使道谢,“衙门尚未建成,就不多留您了,我们抓人要紧,先走一步。”
‘走’字话音还未落下,图柏已经大步冲门外走去。
他神情如冰,走的极快,谁知门外有个更是风驰电掣的要踏入客栈里,两厢各怀心事未料到对方,便在那道低低的门槛前迎面撞了上去。
图柏嗅到一股清冽的香味,脸上甚至划过千梵柔软的青裟,他以为自己要撞上一副单薄的身子,电光火石之间还想好要是将人撞飞出去该怎么去负荆请罪,然后就感觉胸膛宛如碰上了一尊沉重而屹立不倒的佛像,闷疼酥麻,身子一轻,倒是自己有被弹开的意思。
不过他还没被弹出去,腰上便被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拦腰扶住了。
千梵罩在薄薄青裟下的手臂猛地发力,脚下上前半步,在图柏向后倒的时候将他稳稳带进了怀里,焦急道,“施主,贫僧可有撞疼你?”
图柏趁机在他怀里偷了个味儿,深深嗅一口檀香压下心里的怒意,退出他的怀抱,“我又不是姑娘,撞一下不会疼的。”
这么说着,胸口却发痒,没忍住咳了一声,咳完就看见后者脸色变了,惭愧懊恼浮了上来,一副‘他是罪魁祸首’的模样。
图柏心想,“本兔好歹是爷们,怎么就被小青莲我见犹怜了。”
杜云也跑过来,“老图你没事吧,差点就被撞飞了,你最近是不是吃少了,看起来很娇弱啊。”
图柏无语,往外面走,回头看了眼还暗自担忧愧疚的千梵,这才发觉这事这事不怪他,是出现对方身上了——这朵在檀香中袅袅的小青莲似乎比他还高一些,肩宽背阔,尤为挺拔高大,他想,那身青水色的□□下裹着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天色渐晚,头顶闷声打了两三个雷,图柏脚下不停,冲一个方向快步走去,“你这么急是想到了什么?”
千梵收起心思,“我们漏找了一个地方。”
图柏接道,“水,所有湖泊河水的下面我们忘找了。当时那黑衣人不就曾对马车夫说过,他会在河底捞出马车,这说明他水性很好,在水里藏身几日完全没问题。”
“他和水鬼淹不死,但何强夫妇和李氏…”杜云跟他俩跟的上气不接下去,快跑两步一把勾住图柏的脖子,强行装死狗被图柏拖着向护城河走去,“做好心理准备吧。”
天空降了几个雷,似乎要下雨了,轰轰隆隆,阴沉的厉害,离护城河愈近,空气中腥淡的泥土味就愈发清晰。
图柏脚下生风,“皇帝派人将水鬼的案子送来了。”
千梵稳稳当当跟着他,看了一眼他肩上死乞白赖的杜大人,觉得有点碍眼,“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