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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安城的官府衙门被烧得精光,地牢倒是没受一丁点影响,依旧潮湿昏暗,阴森渗人,尽职尽守的让每个到来的犯人胆战心惊。
师爷正站在狭窄的路旁,面朝牢门捧着一捧厚重的卷宗,就着身后绿豆大的小烛苗细细的看。
“怎么在这里看啊?”杜云道,“怪渗人的。”
师爷道,“有气氛。”
杜云,“……”
什么气氛,看凶杀案还要烘托毛骨悚然的气氛吗,什么癖好。
图柏问,“查到了吗?”
师爷道,“十年里洛安城中|共有两千七百起溺水案,其中已定案为意外事件的有一千一百三十一起,有六十七溺死死者为无名氏,至今无人领认。余下的一千五百余里九百八十七发生在八到十年前,是由于当时五县十城遇洪,造成大量百姓丧命,而后杜大人任职,推行造林防洪之法后,此类事件降至半数。所以有问题和有冤情的可能在最后这五百起里。”
杜云被他这一连串的数打击的目瞪口呆,毫无保留的给了师爷一个赞赏惊叹的目光,后者干巴巴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有你想要的吗?”
图柏摸着下巴,“这五百起里溺亡的男子占多少,你知道吗?”
师爷干瘦的胳膊稳稳托着厚重的卷宗,翻过一页,“一百一十二起。”他停了片刻,冷静补充,“会洑水的女子不太多。”
图柏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有溺亡之人是男子,体量较高,常年练武,死因格外离奇,死状凄惨,有明显的冤情,并且有那种性格暴躁的亲属来官府闹过事这种。”
他说完,转身问身旁的人,“千梵还有其他补充吗?”
千梵垂着眸缓缓拨动手里的佛珠,“家世非寻常百姓,兴许是达官贵人或者是书香门第、玄门世家。”见图柏挑起眉梢,他解释道,“御鬼术古奥复杂,非寻常人家可接触。”
图柏唇角向上稍稍卷起,“对,我忘了这一条。师爷,洛安城中可有这类案情?”
他二人所述已是精确,师爷略一思考,就给出了回答,“无。”
那盏油灯噗了一下,跳出两三个火星,近三千起的溺水案中竟无他所要的,本应该沮丧的图柏眼里却忽然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映着身后的油盏像两团篝火在深夜中燃烧,他道,“我就猜到会没有。”
杜云听得疑惑,问,“此话怎解?”
图柏盯着地牢蜿蜒狭窄的小路,目光好像已经越过无数木栅门落在了其中一间里面。
“老杜,香香他爹许本昌七年前从幽州千里迢迢来到洛安城,说是投奔亲戚却一直没找到,什么亲戚这七年来都没找到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投奔亲戚只是一个借口。据我所知,许本昌在洛安无亲无故,而幽州渭城又属大州,在地理和经济上丝毫不逊色洛安城,不可能是因为仰慕洛安繁华,就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来此落户,如果非要为他这番举动找一个借口,那就是他在幽州渭城招了什么事,惹了什么人,为了避免祸事才逃到了相距三万公里远的洛安。”
杜云颔首,“有根有据,你继续说。”
图柏,“如果不出所料,小孙他们统计完中了尸毒的名单后会发现,由于尸毒易解,城中曾被尸毒误伤的百姓在按照大人要求不再点烛之后已经相安无事了,没有人因为此毒而丧命或者身有疼痛。这就是所谓的‘冤有头债有主’受执念留存人间的鬼它们只会寻找生前害死自己的人来复仇。那么现在,这只水鬼带来伤害最大的就是许本昌和何强这两家了。”
“香香和小石头和水鬼不会有关系,现在有关系的就只剩下这两对夫妇。杀人不过头点地,最痛苦的是折磨他们。”图柏转身看着千梵,“如果你我没猜错,水鬼应该是和七年前许本昌从幽州渭城逃走有关,所以洛安城溺亡案的卷宗里才会无一相符。大人,立刻写借阅函寄给幽州渭城的知府,调出七年前幽州渭城和许本昌有关的卷宗,当年的真相就会大白了。”
“好,本官这就去。”杜云一收袖子,端出几分洛安城一城之首的气度来,他向外走了两步,又扭过头道,“那你说的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
图柏眉毛一挑,“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当你先欠着早上的饭钱。”他理了理捕快袍的领口,给他了一个‘图哥哥就是这么好说话’的表情,“我们发现从我知晓香香这件事后就一直有人在跟踪我和千梵。”
闻言,杜云一惊,“谁?抓到了吗,交手了吗,受伤了吗?”
因为最后这一句话,图柏在心里把杜云欠的账一笔两清了,“没有,一直晾着。大人,如果香香的意外并非意外,你觉得就凭一只没有实体的鬼就能光天化日杀人报仇,搅弄的整座城彻夜不敢点烛吗。”
杜云瞳孔缩了下,“你是说,有人在帮它,不,是有人操纵这只鬼杀人复仇?”
图柏不置可否,盯着地牢蜿蜒昏暗的过道,双手环住手臂,“操控这只鬼的人,应该是他的亲属或者爱人,至亲至信的人,他曾多次向衙门追要结果,请求查明真相,但由于某些原因不得其清白。人世得不到,故而才选择鬼道,韬光养晦七年,直到有能力复仇,才重新出现在世上。这个人阴郁、沉默、低调,冰冷。”
杜云一挥袖子,提起正事,他又变成正义凛然的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香香和小石头的死与他逃不掉关系,本官这就去下命令,全城搜索这样的人。”
师爷和杜云先后离开地牢,昏暗的牢狱里黯淡的油盏无风跳跃,土墙上倒映上大片黑漆漆的影子。
图柏站在马车夫的牢前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依旧是如证词所写——‘他不是故意的,货马突然受了惊’,‘他已经尽力拉住马车了’等等。
马车夫是个干瘪瘦小的中年人,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从壑道凹陷的五官中射出躲躲闪闪的精光,他畏缩趴在牢前,和图柏隔着一间木栅门,又惊又怕的喊道,“大人,我都说了,真的是马突然受惊了,您帮我求求知府大人,不要判小人死罪,小人家中还有三岁小儿要养,怎么可能故意杀人。”
图柏单膝蹲下来,摸着陈年积潮的木栅门,说,“你马车上拉的这批木材值不少钱吧?量挺多的。”
马车夫一愣,连忙点头,“值大钱了,都是珍贵木材,很不常见。小人一家就靠送这趟木材维持生计了,东家大方,还先给了定金。老爷,您可千万要帮小人说说话,小人不能死啊。”
“好说好说,对了,这么多的木材,就你自己一个人送吗?这东家心挺大,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路挺远的,况且货物价也不低。”
马车夫愣了愣,原本垂在干草下的手握了起来,目光闪烁,千梵垂眼看他,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
“还有一个,他路上拉肚子,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图柏了解的点点头,想到什么,一脸肉疼道,“还有个问题,你这货物压死了人,就算最后放你出去了,货物可不能给了,这是物证,要收进官府备案,你那东家不会罚你吧,还不少钱呢。”
听到那句放你出去,马车夫面上明显的松了口气,见图柏一脸关切,不在意的挥挥手,“不会,签的有契书,意外事件不能算我们的过失。”
图柏长长哦了一声,拍掉袍角的稻草沫子站了起来,扭头对千梵道,“我问完了,我们走吧。”
千梵颔首,他原本是站在暗处,这时走了出来,牢里的马车夫看见他,往地上一跪,收起飘忽的表情,恭恭敬敬磕起头,看模样也是有点信仰的善男信女,“请大师保佑小人平平安安,等小人出去一定去庙中烧香舔油钱,阿弥陀佛。”
牢中光下昏暗,浓墨重彩般的阴影打在千梵脸上,将他温柔雅正的脸庞勾勒的棱角分明,无端的,有些冷硬。
他垂眼看着马车夫,“若失本心,即当忏悔,善心不乱,佛自渡可渡之人,施主,你可善心,可诚心,可问心无愧?”
马车夫磕头的动作一停,抬起头看着千梵,眼前的僧人青裟曳地,神情悲悯沉静,一双眸子清晰明澈,仿若洞察世情,淡然而又威严的将他裹在身上的谎话和罪孽剥开。
千梵上前一步,“施主,你能回答贫僧吗?”
马车夫表情僵硬,还想扯出笑容反驳,但他努力了几回,都没成功,一种无形的威压逼上他的肩头,让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他能骗得了人,骗得了他磕头烧香供奉的神佛吗,佛渡可渡之人,渡他吗。想到这里,他垂在衣角的手哆嗦起来,眼中充满恐惧。
就在这时,狱中的油盏灯跳跃了下,连带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起来,张牙舞爪,如魑魅魍魉,看得人不寒而栗,图柏突然厉声道,“杀人偿命,谁都逃不了。”
马车夫倒抽一口气,寒气灌了一肺,浑身冰凉,他惊慌大叫,“老爷,小的只是一时贪财,真的只是贪财,我求求您,您放过我,我把钱都给您。”
图柏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冷冷道,“说清楚,我给你留个全尸。”
马车夫听罢,抖如糠筛,好不容易平静了会儿,才艰难道,“和小人一起押送马车的还有一个同伴,那人不知道是哪个车行介绍的,穿着一身黑衣,整日都不说话,直到快到洛安城,他和小人说,想吞了这笔货物的钱,制造一场意外,让这批货物出事,送不到东家的手里,等以后,他再偷偷将这批货物转手卖了,和小人五五分成。”
图柏冷眼看他,“你答应了?”
“答、答应了,他说不会出事。小人就想,顶多只是拿个钱,追究下来,也就是做几年牢,可小人的娃就有钱上学堂了,他认了字,就不用和小人一样一辈子当牛做马……”
为了他的孩子,害死别人家的,幼子何辜,千梵微不可见叹口气。
图柏,“他怎么做的?”
“洛安城的边上不是有护城河吗,他给马喂了一种药,说等快走到河边的时候,马就会忽然发狂,冲向河中,等马车栽进河里,他会在河底绑住马车,到了夜里他再找人将马车和货物都偷捞出来,这样东家会以为是马的问题,突发的意外事件。因为签了契书,有钱庄做保,东家应该也不会深究。”
图柏嗤笑,目光锐利如刀,狱中昏暗,只有阴森的油盏散发着黯淡的幽光,千梵清楚的看见他俊美至极的脸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流露出凌厉的寒光,“…她还不到五岁,死的时候肚腹撕裂,肝肠寸流…”
马车碾压上香香时,马车夫就在一旁,他踉踉跄跄的去扶那个丫头,轻轻一扯,她就出来了,出来的地方连着一大串猩红温热的肠子。
小丫头懵懂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躺在地上眼角发红,轻声说,“叔叔,好疼。”
马车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的血早已经擦干净了,可现在他好像又摸到那股腥甜的血水,摸到血肉模糊的小丫头,他惊恐的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还没出城,马就疯了,我拉不住,没想到,没想到…”
图柏将轻碰他手背的手用力攥住,感受着千梵手心的温度,扬声将狱卒叫来,让他去寻画师,依照马车夫所说,画出那个人的画像。
“全城通缉,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