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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明修大婚的时候, 官位还不算高, 朝中并没什么大人物冲着他来道贺,几乎都是给晋王府脸面,连成亲的新房都是晋王给妻子的陪嫁。他其实并未想过成亲的事,但晋王在川陕平乱中立了大功,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对他这样一个平民出身的小官来说, 需要一棵可以背靠的大树。
叶明修出生于寒微, 一生所求不过是立于云巅之上。当他在晋王的眼里有幸看到同样的光芒, 两个人一拍即合。而联姻是巩固一段关系最好的途径。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晋王的义妹, 在很多人眼里, 并不起眼的沈若澄。
在他第一次科举落榜的时候,沈若澄曾对他有一饭之恩。后来他被邀请在苏家族学教书, 她恰好在女学学习, 两人因为流浪的小猫和小狗而相识。她给人的印象总是唯唯诺诺的,话不多,与女学的同窗也玩不到一起。用苏家姐妹的话说, 她的才能实在太平庸了。
但叶明修却觉得这个总是安静低着头的女孩,相处起来让人舒服。就像白天的日照, 晚上的月光,随时随地都在, 但也未必会刻意想起。
他提出成亲一事时, 她竟没有一口回绝, 而是想了很久, 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是她?
他竟被问得答不上来。后来在以为要不了了之的时候,她问他,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她,那能否也能接受她不喜欢自己。如果能,她愿意嫁给他。
于是,两个别有所图的人就走到了一起。
酒宴办得还算热闹,很多平时不往来的官员,冲着晋王府的脸面也来喝喜酒,晋王本人倒是没来,因为不久后晋王府也有喜事。李垣等旧同窗不断地向叶明修灌酒。他虽然独处的时候,也有小酌的习惯,但一向自持,只喝几杯,就开始推拒酒量不行。
李垣睁着迷离的醉眼笑道:“伯陵兄莫不是怕耽误了洞房花烛?”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他哪有什么洞房花烛,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两个人,走的一次过场罢了。
喜宴结束以后,他摇摇晃晃地靠在阿柒身上,将来客送走。等门庭冷落之后,双眼又立刻恢复了清明的神态。阿柒摸了摸后脑勺,不懂大人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这宅第既是晋王送给新妇的,自然也挺大,符合他现在翰林观政的身份,算不上巨室。叶明修走到新房外面,看见沈若澄的两个贴身丫鬟都站在门外等着,红色的绉纱灯笼,摇摇晃晃地在她们脸上留下一道光亮,有属于宫中的那种气质。
他走到门前,素云欲言又止,他淡淡地说道:“今夜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但身上有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两个丫鬟只能退下去了。
他推门而入,看向坐在床上的沈若澄,盖着红盖头,僵硬地坐着。她的身量娇小,双肩瘦削,更像是南方的女子,有种娇小玲珑的感觉。
叶明修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稍稍往旁边挪了一点,刻意保持着距离。他还是挑起红盖头,凤冠之下是一张明净动人的脸,双眼紧张地垂视地面,不敢看他。
叶明修将合卺酒取过来,放了一杯在她的手中:“仪式还是要完成的。”
这夜他们分床而眠。叶明修并不喜欢强人所难,而且于他而言,远有比女人更重要的事情。
婚后的生活,过得也算平静。不久之后,晋王大婚,娶的是苏濂的孙女,那场婚事轰动了整个京城,很多人都围在街上看送迎亲的队伍,听说还发了不少利钱。叶府也有很多下人去热闹,回来对此事议论纷纷。沈若澄却不发表任何评论,安安静静地做她的叶夫人。
有时候叶明修不主动去她的房里吃顿饭,都忘记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时日久了,他发现她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平庸,比如她能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有时候他夜归,还听到阿柒说夫人房里的灯了亮着。自然不是为了等他,而是为了看他的那些藏书。
他在翰林院,唯一的好处就是经常能得一些国家印制的新书,家里也有专门的书阁。想必是叶府没有晋王府那么多的规矩,她可以随意进出任何地方,所以以往收住的性子也就冒了些出来。他们平日在一起吃饭时,她开始会小声询问他一些书上的问题,他自然乐于回答。
日子久了,朝夕相处,总也会生出一些感情。某个夏日的午后,他在花园里喝酒,一阵雨下得又急又大,他被淋湿了。恰好她的住处就在附近,他便去了她房中。她为他更衣的时候,他借着酒劲一把抱住了她,她顺从地接受了,没有任何的反抗。
晋王的权势如日中天,叶明修也得益于此,官越做越大。沈若澄却越发低调,很少参加京中任何的宴饮,只除了晋王妃的邀约,她几乎每次必去。
苏家的女儿大方端庄,沈若澄是出自晋王府的姑娘,表面上与她相处得也算和睦。只是每回她从晋王府回来,便闷闷不乐。他知道其实妻子并不愚钝,而是十分敏感,女人之间的事情他也不好掺和,只劝说她少去晋王府。她也渐渐去得少了。
永明帝与晋王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剑拔弩张。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却因为晋王功高盖主,威胁到了皇权。晋王不甘于被打压,身边的幕僚和手下都劝他起事,叶明修也参与了这场周密的计划。在他看来,欲得到更多,便需冒风险。人生如果不赌一次,便枉费了。
结果是他们大获全胜,那时京城血流成河,很多不服新帝的人把斩首和杖毙,弄得人心惶惶。可属于他叶明修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新帝登基,自然免不了封赏,也赐了沈若澄很多东西。按礼制,沈若澄得进宫谢恩。
他记得那日他跟着太监到了御花园接她,妻子坐在新帝的对面,与他谈笑风生,跟在家中的时候,全然不同。在他印象里,新帝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十分冷漠倨傲,一个眼神便能震慑众人。但在妻子面前,他就如同一个兄长,没什么架子。
叶明修觉得心里并不舒服,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新帝对这位沈氏的不同。众人都知道沈氏出于晋王府,由晋王的母亲——现在已经被追封为太后的宸妃收养,两个人有打小的情分,皇帝自然是对她格外不同的。甚至很多宫里的旧人,能从沈氏身上看到昔日宸妃的影子。
一时之间,有些流言从宫中传出。他们说新帝喜欢叶明修的妻子,却不好明目张胆地横刀夺爱。而叶明修为了趋炎附势,甘愿割爱。新帝和沈氏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
后来这些流言都被强势遏制住了,叶明修虽然心中不快,但也知道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中伤,为了挑拨他跟新帝之间的关系。眼红他年纪轻轻登高位的,大有人在。
没过多久,叶明修需离开京城,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一起贪墨案。这趟差事回来之后,便可以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官位。只是这起案子,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新帝把他当成了一把刀,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九死一生地完成了差事,拔掉了很多官场的上的毒瘤,也彻底得罪了某些世家大族的利益。大概为了补偿,也为了能有人与那些人抗衡,皇帝让他做到了首辅之位,大权独揽。但摆在两个人面前的,还有一个很头疼的问题。
皇帝膝下没有子嗣,后宫凋零,他本人似乎也不愿广纳后宫。而且皇帝的性情,变得阴晴不定,怀疑身边所有人,包括后宫里的女人,觉得他们都是别有居心。连他和叶明修之间,都开始出现了裂痕。
没有储君对国家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随着皇帝年岁渐长,朝官对于内宫诞下皇子的期望也越来越渺茫。叶明修开始暗暗在宗亲之中挑选孩子,只等着合适的机会向皇帝进言。
终于矛盾还是爆发了,他的一片好意,被皇帝曲解。皇帝竟然派锦衣卫将那些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孩子,全都杀死,还欲废掉他的首辅之位。这个消息是内宫的皇后传给他的,要他早作打算,还说可以与他共立新君。
叶明修从来都知道,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这年端午,宫中大宴,沈若澄也被皇后请入宫中,傍晚的时候,她神色惶惶地回来,对宫中发生什么,绝口不提。没过多久,她便被大夫诊出怀孕了。两人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陡然而来的喜讯,让叶明修放缓了计划。可当他得知端午大宴那日皇帝单独召见沈氏,两人一直呆到天黑,瞬间对皇帝起了杀机。
他开始怀疑皇帝与她有私情,甚至怀疑她腹中的胎儿不是自己的。但为避免打草惊蛇,面上还是装作一语不发。
带着这样的心思,他策划了北郊围场的狩猎。那个时候,皇帝行事越发多疑,身边的得力干将和心腹,全都远远的发配,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因为皇帝不得人心,所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皇帝病危,召沈若澄进宫见一面,叶明修没有阻拦。
皇帝现在大势已去,如果撕破脸押下沈氏,他大可顺理成章地逼宫。可最后沈氏却从乾清宫安然无恙地返回。这让他十分意外,仿佛也坐实了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叶明修决定不再等,提前行动。他倾尽所有的人力,终于掌控了紫禁城,而皇帝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夜里,皇帝驾崩,他让宦官宣布了新帝的人选。新帝是他的傀儡,对他言听计从,他可以继续权倾朝野,再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可以信任的人都被他调到了宫中,家里毫无防备,只有几个可供粗使的下人。他当时忙着大计,根本没有想过要分心保护沈若澄。但沈若澄失踪,他还是命人遍搜京城,却寻不到任何踪迹。
半月之后,有人在城郊连接护城内城河的大河河岸打捞起一具女尸,面目全非,难辨容貌,但诊断出怀有身孕,一尸两命,还戴着一条绑着铃铛的手绳。
叶明修虽怀疑她不忠,但夫妻多年,到底有情分在。看到她遗体的刹那,他甚至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发誓要查出她到底是被何人所害。
这件事落在了沈若澄的二哥沈安序的头上,沈安序查到了当朝太后。叶明修逼宫那日,太后曾深夜出宫。而且端太妃曾目睹,那时却沉浸于哀痛,没有及时阻止,后悔不已。叶府的下人与太后身边的女官相识,那个下人当夜被叶明修留在了府中,事后便失踪了。
叶明修不解太后为何要杀沈氏,端妃解释,太后还是晋王妃的时候,就一直怀疑皇上和沈若澄有私情,觉得沈若澄怀的是皇帝的骨肉。她担心这个孩子和沈若澄会威胁到她的利益,而且她也痛恨皇帝多年来对她不冷不热,都是拜沈氏所赐。
叶明修追问端午大宴的事,因为觉得愤怒嫉妒,他甚至都没有仔细调查,便对沈氏厌弃。端妃解释,沈氏并未跟皇上独处,她当时也在场,只是秘密向皇帝禀报一些内宫之事,拿堂妹做了幌子。所以沈氏跟皇帝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太后正是利用了叶明修的心理,策划了这次暗杀。
彼时叶明修已经不惧任何人,苏家也势弱。他盛怒之下,送了苏太后毒酒,亲自了断。
新帝言太后突发急症亡故,改奉端妃为母,敬为太后。
这场暗杀,最后的得利者竟然变成了端太妃。但孰是孰非,已经随着几个当事人的湮灭,而沉入了永不见底的深渊。内宫之中,权力至上,每个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奋不顾身,拼尽全力。那手握大权的尊荣,于多少人而言,是摆脱不了的心魔。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此后,叶明修为沈氏和孩子修墓立碑,终身未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