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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天气渐暖,山中冰雪已开始化了,但距离人车能行还需一些时日。褚嬴身体逐渐恢复,气虚之症好了许多,眼见今年冬天已过,想来不再会犯大病。
赵王去年年末便起兵北伐林胡、楼烦两地,占了那些胡人数座草场,更是逼得林胡王献上良马千匹。年初时,这千匹良马已从楼烦境内直往东边而去,调往中山正北的代郡。自从代王被杀,赵国占了北边代地以来,中山一直横亘在赵国南北两地之间,乃其心腹大患,几代赵王无不欲除之而后快。
当今赵王赵雍自即位便显出不小的野心,连连征伐周边各国,又同中山摩擦不断,大有收服中山之架势。此次赵王征了胡人的马,直往代郡而去,又令赵希统领胡人和代郡两地所有兵马,时时戒备,中山北边的战事已是一触即发。
相较而言,南边一带形势稍缓。井陉关一带仍是安然无事,只是南边的鄗城一带进来不甚安宁,赵军在毗邻中山的巨鹿附近频频扰动,近日更是直入中山,进犯鄗城。所幸鄗城的邑令忠勇刚烈,率领守兵及城中百姓苦战数日,终于保得鄗城无虞。
鄗城一战过去已有两日,井陉关一带却丝毫不敢松懈。石邑乃井陉关守军驻兵重地,眼见南边又有战事要起,近日练兵便更勤。仇予近日更是早出晚归,时常见不到身影。
那日过后,仇予便将褚嬴在堂屋里一应物件全搬到了主屋,更是将堂屋封了不准褚嬴回去。褚嬴无奈,只得住在他那屋,只是仇予近日回来得晚,常常褚嬴睡后许久才到家中,不待她醒便又走了,两人一整日竟说不上一句话。
不过几日,仇予便将胭脂找回送到她面前。盖因胭脂毛色鲜艳亮丽,实属少见,那马贼在封龙城中还未及将胭脂脱手,便被守兵认出那马,将二人擒获。仇予命人将马待到她面前之时,她着实惊喜了一番。
褚嬴摸着胭脂的背,见它同往日别无两样,禁不住苦笑。不过几日未见,自己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
褚嬴已从那日情绪中恢复,心中似有一角空了,又似有什么流出去,但她不愿深究,也无暇顾及。少女怀春之时,谁心中都有一场梦。儿时不知情愁,那时公子敏便是她心中的梦,那聪敏机警又隐忍的少年占据了她童年大多半的岁月。而后年纪渐长,那梦便淡了。直至遇见那个将她一把扛回营中的男子,将粗糙外面下一颗温柔火热的心给她,她仿佛又置身于梦中。
她甚至萌生过放弃回赵的想法。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为何不能在他身边安家得他庇佑保护呢?可那梦却始终似有一层朦胧的壳,隔着她和梦中那人。直到那晚,那人将她压在身下强势占有,百般□□,将那壳残忍戳破,她才看清里面那人青面獠牙的本来面目。
她的梦便碎了。
初识情滋味,便日日盼着心中那人长着梦中的样子,一切都活在梦里;稍有些微违背,他便将那脆弱的梦一击而碎,堕入现实。于是她失落,她茫然,她退缩,皆因一切不是梦中的模样。
此时褚嬴尚不知她心底对仇予的依赖和爱慕终有一天将她带回到仇予身边,亦不知仇予强势外表下掩饰的一颗分外敏感的心终有一日将对她敞开。
如今褚嬴别无他求,天气转暖,中山与赵国两地局势紧张,仇予对她的约束也松了许多。赵国除了是父亲的遗愿,更是她麻痹自己的避难之地。此刻她一心只想着逃离此地,回到邯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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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先生近几日已开始令商队中各人陆续整顿货品,备足车马草料,只待一月后山中冰雪化尽,便从石邑出发往邯郸去。
怀英今日难得瞒过父母,同褚嬴一同到曹先生家中拜访。
褚嬴也自是瞒过了仇予。他知道曹先生在邯郸有不小的生意,虽态度尊敬如常却时时防备褚嬴同曹先生接触。此次过来,褚嬴未带任何奴婢仆役,便是不欲仇予知道。
怀英也是,石邑令同文氏夫妇不愿她同先生手下那男子接触过密,怀英也知道那男子终究要走,但心中总是牵挂不下,今日便是悄悄溜出家中,同那人见面。
两人到时,曹先生正在屋外看着仆役修整马车。在屋内待了片刻,怀英便坐立难安,两眼时时向外瞟,寻那人的身影。曹先生心知她来此并非是同自己叙话,便叫来她心心念念那人带她出去。怀英不禁脸红,转身欢天喜地同那人出了屋去。
褚嬴见曹先生捋着胡须望着怀英两人,眼角带笑,心中一时也说不清是何滋味。
“先生既知道邑令夫妇不喜,为何还令他二人见面?”褚嬴见怀英拉着那人出了院门,便问道。
“见了又如何呢?”曹先生听了便笑,问褚嬴道,“两人之事,喜不喜只有他二人知道,无关之人不喜又有何用呢?”
褚嬴听了,思索片刻,也笑了。他二人若能结成夫妇再好不过,若是始终要分离,临别前多见几面便多一些欢喜。她终是要离开中山,她与仇予始终也是要分离。
曹先生见她笑得颇为失落,也不问缘由,只笑看着她问道:
“夫人今日前来,可是要同老夫叙话,还是要挑些布帛锦缎?”
褚嬴听曹先生问话,才想起今日正事。心中犹豫该不该求他带自己回赵国,若是他不愿意,自己又如何问他翻过井陉关的捷径。
曹先生见她蹙眉咬唇犹疑不决,也不着急,只笑容满面,静待她答话。
思量许久,褚嬴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复又跪下,向曹先生行了大礼。
曹先生忙上前扶她,劝她道:
“不必如此多礼,夫人有何难处只管讲便是,但凡老夫能做之事,定当尽力而为。”
褚嬴仍是伏趴在地上不起,两眼盯着膝前的地面,一字一顿答道:
“求先生带我回邯郸!”
曹先生听了也不答话,只将褚嬴从地上扶起,仍是笑着同她说道:
“夫人要去邯郸寻亲,将军可同意?不若将夫人所知消息告知于我,我替夫人寻,若是寻到,再派人将其送来与夫人团聚如何?”
褚嬴心知曹先生不会轻易答应,两眼盯着他,语气坚定,又重复一遍:
“求先生带我回邯郸!”
曹先生这才敛了笑,同褚嬴正色道:
“此去邯郸路途不近,一路颠簸夫人可能受得了?况且看如今情形,怕是将军不知道罢?”
褚嬴也不同他解释为何不让仇予知道,只背过身去,从里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枚火红的玉玦,两手托住,呈给曹先生。待他接过后,同他说道:
“先生所见乃先父遗物。先父客死他国,褚嬴时刻不忘先父遗愿,只愿将先父遗物还归赵国,告慰先父亡魂。”
曹先生接过那玉玦一看,只见那玉玦色泽晶莹,通体通亮,却似血一般红,寻不出一点瑕疵,料想应是极罕见的珍品。再看那玉玦表面,龙纹造型庄重,做工细腻精巧。
仔细一想,赵国男子,佩此红色龙纹玉玦,除了王室绝无他人。褚嬴及笄不足两年,其父该是同赵王年纪相当。赵王在外的兄弟,客死燕国,那便是……
曹先生慢慢将手中握着玉玦放下,偏过头仔细打量褚嬴,脸上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褚嬴知道曹先生已知道她身份,此时已下定决心,两眼坚定,心中只求他能答应。
半晌,曹先生才将玉玦还给褚嬴,也不问其他。
“夫人一路走来已是不易,若真是想回邯郸,老夫助你便是。”
褚嬴听了心中大喜,连忙便要拜谢。
曹先生止住褚嬴动作,却是一句接一句问道:
“夫人可曾想过,到了邯郸之后你又待如何?是要入宫去……”
褚嬴忙摇头。
曹先生见状便笑了:
“若夫人不愿别人得知身份,那如何祭奠先父亡灵?夫人可进得去祖庙和祭坛?”
褚嬴咬着唇,低头不说话。她从未想过曹先生所问之事,原先只想着同邯郸百姓一般,在祭礼上献上亲人遗物。如今想来,父亲在燕国去世后便未曾有过正经葬礼,如今又只能私下祭奠一番,褚嬴便心存愧意。
“夫人又可曾想过,邯郸不似中山,你一介女流,又何以谋生?”
褚嬴头埋得更低。
曹先生见她不答话,便心知她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心中不禁叹气。
褚嬴正思量如何谋生,忽的眼前一亮:曹先生不正是在邯郸做生意?
她两眼放光,望向曹先生,同他说道:
“愿先生传授褚嬴为商之道!若能得先生收留,褚嬴愿结草以报,竭尽所能为先生效力!”
曹先生见她满脸坚定,沉思半晌,终于叹息一声:
“也罢!到时你同我一起走便是。”
褚嬴这才郑重其事拜谢曹先生。适逢怀英同那男子说完话,正向院中走来,两人起身便要出去。待到门口,褚嬴突然停住,小声嘱咐曹先生:
“今日之事……”
曹先生一捋下颌的白须,笑着打断褚嬴道:
“夫人放心,此事除你我二人,万没有第三人得知。”将军更不会知道。
褚嬴这才点点头,同怀英一起告辞。
见她二人离去,曹先生才重重叹息一声:“但愿你他日不要后悔今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