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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皇商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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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宝钗年已十七, 虽生的妩媚动人,又才德兼备, 单论年纪就能让不少择媳的人家皱眉, 这几年在薛王氏面前探口风的人家更是愈发不堪,再没一个能瞧上眼的。

    这么一个韶华将尽、无人迎娶, 又在入宫小选被筛下来的姑娘, 王夫人自认能主动开口向薛家求取,便已经是她的诚心了, 薛王氏就该一口答应才是。不然再拖上几年,贾宝玉是个男儿不妨事, 薛宝钗哪里还有脸面出门?不想她主意打得虽好,薛王氏的反应却十分不尽如人意。

    王夫人自持乃是官宦人家、高门之后, 提及亲事时言语也十分隐晦, 只说宝玉从小便得老太太疼爱,只怕有个什么不妥当, 故而许多事也都拖了下来, 如今眼见的长大成人, 诸事也该张罗起来。她见薛王氏只含笑附和几句为人父母的不易、教养儿孙的为难处, 当对方愚钝没听出来, 还额外添了一句,道是总算盼到了宝玉能成家的时候,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只盼着能为宝玉娶一贤妇。

    话说到这儿, 都是高门大族教养出来的姑娘, 做了多少年的当家主母,当真是没有再不懂得道理了,薛王氏自然也不能再装傻,可她却也并未如王夫人料想的那般接话,而是颇为诚恳的说起了薛蟠,好生与王夫人话了一回为爱子择妻的心酸,听得王夫人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

    薛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败坏祖宗家业的浪荡子,读书习武一事无成,偌大一个皇商薛家在他手上败坏成了什么样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多大年纪就会去找粉头取乐,提起名字来顶风都能臭十里,也配同她的宝玉放在一处说嘴。

    可王夫人现在有意与薛家结亲,她与薛王氏又是嫡亲的姐妹,总不好当着面埋汰外甥,也只能撑着面皮附和两句,转而夸起了薛宝钗来,道是从她在王家做姑娘时算起,到如今她也是做祖母的年纪,见过听过那许多大家小姐,连这府里的几个丫头在内,统不如宝丫头得人心,“生得拔尖儿于宝丫头还在其次,难得的是行动间的端庄大气、娴雅温柔,又通晓事理,能督促夫婿上进”。即便薛王氏再三自谦,王夫人还是恳切的说若是哪家能得宝丫头这样的媳妇,真是一辈子的福气。

    这样大的福气,王夫人自然是盼着自家能得的,薛王氏略顺着她的话推心置腹了几句,叹自己不争气,耽搁了女儿的花期,她连薛王氏后头夸赞女儿的话,诸如“幸亏宝丫头心胸开阔,素来不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等言语都来不及听完,便提起了薛宝钗的金锁。

    薛宝钗这块金锁,还是故薛老爷去后,薛王氏在来信里主动与她说起的。不然王夫人如何得知远在金陵的薛家大姑娘身上有这么一块“定要捡有玉的来配”的贴身物件儿,还连上头的篆文都一清二楚。

    半是为着这块金锁,半是为着丰厚的妆奁,二人当初才私下里约定了儿女的终身,王夫人提及金锁,便是将求娶的意思露在了明处。

    薛王氏听到此处,面儿上果然起了些变化,唇角都含了几分笑意,却是又将当初他们家得世外高人指点,给薛宝钗打造金锁一事说了一回,还说到了薛宝钗一年总要吃上几回的“冷香丸”的方子,七拐八绕,愣是半天都没顺着王夫人的心意,把两个小女儿凑成一对。

    王夫人养尊处优久了,即使前些年失了势,可邢夫人被拘在东院,迎春探春从不曾当面驳她的脸面,贾琏更是常年不着家,她也少有这样当面跟人比嘴上功夫的时候。是以薛王氏有意不给句准话,她便是心里焦急恼怒,却也总带不回话来,只能放任薛王氏滑不留手的说了半晌的话,还借着家里有事脱身走了。

    白费了半天唇舌却没得着一句准话,王夫人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不过她如今已叫世事磨去了不少心气,又坚信薛宝钗的金锁定能对宝玉有所裨益,竟不用人劝说就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在她心里,薛王氏不过是一时拿大,故作矜持,迟早还是要回来与她谈这门亲事,到时候找补回来也就是了。不嫁她的宝玉,薛宝钗也攀不上别的高枝儿。

    王夫人当薛王氏是拿乔,却不知薛王氏心里是真的打起了退堂鼓。

    当年薛家老爷刚去,薛家孤儿寡母,全凭着王家贾家这样的高门姻亲压住了蠢蠢欲动的族亲,保住了家业。那时王夫人还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风光无限,即使贾琏已经初露头角,曾让故薛老爷也另眼相看,可在薛王氏心里,贾宝玉是天生的大造化,将来前程必也不差,这才主动提了金玉之说,想许配爱女,以求两全其美,即为女儿觅得良配,也为儿子寻一得力姻亲。

    可事易时移,荣国府二房的境况虽比他们薛家强些,到底不如当初远矣,贾宝玉不能袭爵也就罢了,长到十三四岁也只知内帷里厮混,连个童生都不是,世事经济一概不知,在薛王氏眼里也就落了下成。别说薛宝钗对金玉良缘隐含抗拒,便是薛王氏自己,既因着贾宝玉的不争气,也因着王夫人一直若即若离态度不明,也渐渐只拿贾宝玉当寻常外甥看待,莺儿等薛家下仆都得了□□,再不敢说什么金子玉的。且现在贾宝玉还失了玉,便是按着癞头和尚的话,又如何做得女儿的正配?

    薛王氏今日没有直接回绝,还是因为薛宝钗在未嫁的闺阁女儿里确实年纪大了些,入宫的事情又在百般筹谋下依旧成了泡影,眼下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才想着做事留一线,免得真个儿堵死了女儿的后路。

    一面不满贾宝玉的人品行事,一面又怕女儿再寻不到比贾宝玉好的,薛王氏只觉心中翻搅没有片刻安宁,一时又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应下亲事,心事重重的连饭都有些用不下。

    薛宝钗早就从今儿陪着薛王氏出门的婆子丫头处知晓了事情经过,却不好明着说什么。她倒不是困于闺阁女孩儿的身份不敢逾矩,原本母女间私下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她委实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想她自小就生的得人意,又得亡父薛老爷延请名师教导,琴棋书画乃至外头的世事人情无一不精,幼时就晓得家里对她期望极高,心里也自有一股子志气,盼着能凭借一身才貌青云直上、襄扶家族。可薛老爷一朝阖然离世,薛蟠纨绔不能支应家业,他们一家被逼求亲靠友,她才晓得了门第之别,更明白了世情艰险。

    如今她青云路断,求亲的人家最体面的也不过是各地皇商,还多是同薛家一样颓势渐显的,叫她如何服气?同这些人相比,便是贾宝玉这样不成器的,也成了良人了。至少贾宝玉不在外头嫖赌,待女子也算温柔体贴,不曾苛待,身上还顶着侯门子弟的名头。即便婆母苛刻难伺候,也不过是世间常有之事。

    可真让薛宝钗应下与贾宝玉的亲事,她心里又格外不甘。自她到的京中,与贾家的这些侯门闺秀日日相对,迎春探春论才貌皆不如她,史湘云更事事奉她为先,便是最受人推崇的林家黛玉,也不过与她伯仲之间。她既没有不如人之处,缘何境遇竟天差地别?

    林黛玉的父母一句话,贾家就二话不说定了亲,叫她一腔不能言之于口的女儿心思尽皆付诸流水。万般钦慕都成了空,她再如何豁达淡然,总也难免黯然神伤,又如何愿与事事皆差他甚远的贾宝玉成就了姻缘。

    各样心思纠在一处,一向持重老道的薛宝钗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转而从匣子里取出一封方才收到的书信,与薛王氏说些旁的家事。

    这书信乃是薛家二房的爷们薛蝌所书,道是二房太太身子骨有些不好,又到了当年薛二老爷生前与梅翰林一家约定的嫁娶之年,便打算带了妹妹薛宝琴上京待嫁。

    薛二老爷与故薛老爷乃是嫡亲的兄弟,当年薛老爷继承偌大家业,薛二老爷所得亦不少,堪称豪富,又幸喜游山玩水,便带了妻子儿女游历山河去了,薛王氏与弟媳相处极少,两房反倒十分和睦。可惜薛家两位老爷都不长寿,薛二老爷比薛老爷去的还早些,薛蝌也就回到金陵城安心奉养病母、抚养妹妹。幸而他人远较薛蟠有成算,二房的家业损失虽不少,倒还撑得住。

    当年薛王氏打定主意合家进京投靠亲友,还曾派人去二房问过,薛蝌与薛蟠是嫡亲的堂兄弟,与他们一同上京也是多个照应,薛蝌却觉着这拐弯亲有些远,婉拒了薛王氏的提议,不想这会儿倒主动写了信来。虽然信上不曾明说,但薛宝钗忖度其意思,当是要来投靠他们的。

    薛王氏往日还算疼爱小叔家的一双儿女,听了信不免也生出些思念之情,忙追问信上可有写明他们兄妹抵京的日子,又与薛宝钗说起他们一家在金陵时的美满日子,触景生情,倒借机将心里含的泪洒了出来,消了些心中的郁气。

    薛宝钗见她神色稍霁,不再似先前愁苦憋闷,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仍只作小女儿态,一气哄得她开了颜。母女两个一同算了会子铺子里送来的账册,又顺便盘算着何时让人去叫在通州一带巡视铺子的薛蟠回来,也好给薛蝌兄妹洗尘接风。

    不过薛王氏心里只念着一家子骨肉亲戚团聚的好处,薛宝钗心里却另有猜测。薛蝌先前分明不愿入京,只求在金陵守着店铺田产安稳度日,如今却巴巴写了信来,显见的是为着薛宝琴的亲事。

    当年梅翰林为子求娶之时,梅翰林还不曾高中进士,更不曾授官,薛家却正如日中天,“丰年好大雪”之势便是金陵府尹也不敢当面造次,一个举子之子,薛家嫡房的嫡出姑娘,配着绰绰有余。想来若不是薛二老爷看重梅翰林的前途学问,都未必肯允婚。

    可还是那句话,事易时移,当年梅家上赶着求娶,如今他们还愿不愿意认这门亲,就未必了。薛蝌急着带薛宝琴入京,还想一并投靠在荣国府,借亲戚荫蔽,怕是那梅家真的有了悔婚的意思。

    到时薛家两房都要借荣国府的势,先不说贾家肯不肯,以王夫人平素的为人,她再想推拒与贾宝玉的亲事,恐怕再不能如眼下这般含糊糊弄了。

    薛宝钗将薛家二房的隐忧瞧得分明,也将王夫人的品行看得透彻,心里渐渐生起些难与命争的灰心丧气来,却不想王夫人突然闭口,再不提金玉良缘之事,而她与薛王氏也如晴天霹雳,几欲昏厥。却是那呆霸王薛蟠在通州又与人殴斗,好死不死伤了要紧的人物,叫官府拿到了狱里。

    薛王氏先还想拿银子贿赂府尹,不想对方根本不见薛家的管事,还是抬出荣国府贾家的名头才得了准话,道是薛蟠这次得罪狠了皇商夏家的老爷,还请他们自个儿回去想法子通融一二。

    一听说是皇商夏家,莫说薛王氏险些背过气去,就是薛宝钗也有些色变。此夏非彼夏,并非他们薛家的老亲桂花夏家,而是抢了他们薛家皇商差事的夏,也是传闻中,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的那个夏。本就是惹不起的人家,又还是薛蟠先动手伤了人,对方如何肯放过他们,恐怕如果不是瞧在贾家的面子上,府尹都未必肯说句话。

    薛王氏在房里将薛蟠骂了个臭死,回头仍只能带着薛宝钗寻亲戚们帮忙,当天就坐车去了王家求见兄长王子腾,回来后又去贾母邢王二夫人等处哭诉,连贾母都忍不住唏嘘,亲自命人写信告知贾琏此事。

    薛蟠虽不成器,到底是王子腾嫡亲的外甥,他一得着消息就让侄儿王仁拿了自己的帖子去了夏家。夏家老爷夏恒虽是夏守忠唯一的侄儿,王家却也出了位颇为得宠的娘娘,还是公主外家,夏恒自不好怠慢,和和气气的说了话,也把原本预备在牢里招呼薛蟠的手段统统撤了。

    等到还在温泉行宫的贾琏也为此事同夏守忠那边打了招呼,望夏家以和为贵,给薛蟠一个教训吃也就够了,夏恒那边也就彻底软了态度,通州那边自然也就判了下来。薛蟠殴伤夏家管事,致人重伤,判了杖十并罚银千两。

    薛王氏虽心疼薛蟠受那十杖,却也明白当初夏家为着心腹老家人受伤,可是发狠要薛蟠留下命的,能全须全尾回家还是托赖亲戚们庇护,便特特备了厚礼酬谢王家贾家,又带着老家人亲去通州接薛蟠回来。

    薛宝钗身为闺阁女儿,自不能去那等地方抛头露面,不过她惦念兄长,也由婆子丫头并数名壮仆陪着到城外相迎,终于一家团聚。

    不提薛家母女对薛蟠有多少埋怨又有多少心疼,薛宝钗卷起轿门时惊鸿一现的容颜却是入了另一人的眼。却是夏家老爷夏恒这日出城看望忠仆,将薛家赔的千两纹银并他备下的几个铺面一并送过去后折返,恰遇上薛宝钗出城迎接薛蟠,无意间窥见伊人玉面,一下子入了心。

    夏恒幼时夏守忠还未得势,自己在深宫中也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更无力接济家人,夏家很是过了些年困苦的日子。还是杨垣登基之后,夏守忠命人回乡探望,夏家才一朝翻身,可那时家中也只剩了夏恒一人,在乡间连房媳妇都娶不上。

    夏恒的元配乃是由夏守忠做主,娶了他们家乡的一家富户之女,可惜那女子福薄,来京后不过一二年功夫就病逝了,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夏恒一心经营家中产业,在外头左右逢源,家里置了两房姬妾,也没急着再娶,为此还遭了夏守忠几回训斥,生怕绝了夏家的香火。

    说来夏恒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不知为何只独独相中了薛宝钗,爱煞了她那端庄冷淡却又自含一番妩媚的模样,第二日就传话进了宫里,向夏守忠提了自己有意向薛家提亲的意思。

    侍奉上皇的戴权戴总管已经因为服侍不周下了黄泉,这宫里再没谁能在夏守忠跟前称一声总管大太监,可以说正是夏守忠最志得意满之时。听说是他收拾过的金陵薛家,夏守忠也不以为意,只为侄儿终于肯续娶而开怀,直接就应了下来,还特意求了杨垣的赏赐,为夏恒添些体面。

    薛蟠还躺在榻上养伤,夏家请的媒人就上了门,狠夸了薛宝钗一番后,便话里话外都是夏家的富贵体面,还提及了宫里的恩赏。

    薛王氏吃惊之余,也是没了主意。

    她初听时当然是满心的不愿,那夏家可是害薛蟠吃刑的元凶,原本甚至还想要了薛蟠的命,绝了薛家的门户。可夏家来势汹汹,显见是对亲事势在必得,又抬出了宫里的夏太监,她确是不敢一口回绝,再招来什么祸端。

    好在两个媒婆都得了夏恒的嘱咐,并没有以势压人,只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做母亲的舍不得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她们五日后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