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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郑重其事,表情决然。
朝歌阙垂眸, 看见两人交握的手, 一时无语。今天是对方突破的好日子, 修为水到渠成,心境豁然开朗, 于是天象呈祥, 天地间清风浩浩,云霞漫漫, 灿烂若锦。
这种时候, 对方说什么胡话他都不生气,只觉得好笑罢了。
所幸程千仞也没再胡说。
“今年南北两院复课之后, 也要恢复秋闱。”
“昨天有折子说, 南海开出一条灵石脉矿。”
“徐冉昨夜出城, 让她去罢。别再回来就是。”
自古美人如名将。她既是美人, 也是名将。程千仞心中叹息,对徐冉来说, 皇都不是更大的天地, 反倒像囚笼,挫伤一身锋锐。
夏末时节,极乐池莲花初凋落, 莲叶依旧绿意盈盈,漫无边际。小舟在荷田间穿行, 向湖心岛驶去。
程千仞想想, 觉得该交代的都差不多了, 放松地吹着湖风。
“原来空间通道在湖底。”
“下面还有一条去朝辞宫的暗道。”
程千仞点头,表示知道了。
朝歌阙只能无奈补充:“你可以去找我。”
程千仞恍然大悟:“好,我会的!”
小舟临近湖心岛,水波轻柔荡漾,层层分开,露出通向湖底的石阶。
他们沿石阶一路向下,头顶水面合拢,两侧有无形屏障阻隔水流,光影交错,锦鲤成群游曳,好奇地看着两人。
阶梯到了尽头,阳光照不进的深水,四周漆黑而寂静。程千仞踩上湖底细软的白沙,沙粒便四散开来,露出前方坚硬光滑的石板。他放出神识感知空间波动,再往下是类似于地宫的建筑,暗道四通八达,如蛛网交织纵横。
摘星台通往天空,就要建复杂、庞大的升降机。到了湖底,纵深向下,便没有这种待遇,还要他们自己撑屏障。他想,或许这是出于隐蔽考虑,或许因为皇族也只喜欢面子工程。
地宫入口打开,黑魆魆深不可测,程千仞依然能感受到其中危险的空间游移。这样不见天日的湖底,最适合做些瞒天过海的事。
朝歌阙忽然出声:“跟紧我。”
程千仞笑了笑。
暗道狭长而曲折,恰容两人并行。朝歌阙带他走的这条路,冷风越来越大,比摘星台也不遑多让。
风是从哪里来的,他很快便知晓答案。
面前是三尺宽的气流旋涡,吸力澎湃,白色湍流回旋,像丝丝缕缕的棉絮。
他们停在一丈远处,衣袂翻飞,墨发飘扬。
程千仞:“这就是空间通道?它是怎么来的?”
“是空间缝隙,稍后我会打开它。你可以理解为,真仙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之前,为后人留下的‘遗产’。”
“有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却超越规则限制,再次回来的人,或者魔族?”
“传说故事有。”
言下之意是有据可查的史书里不存在。但空间变幻莫测,发生什么都可能。
关于程千仞的来处,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多说。
旋涡飞速扩大,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程千仞回头:“你……多保重身体。”好好休养,争取早点治愈精分。
朝歌阙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这辈子都没钱,下辈子,还的起吗?”
目光暗含忧虑。
程千仞微怔。
“你放心,再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我欠你,必然以生生世世偿还。”
圣者言灵,说出的话,自有天地感应。
何况他此时站在空间通道前,相当于面对三千世界立誓。
朝歌阙满意地笑了。
他想起那场荒唐无稽的玉虚观解签,对方念的第一支签文——
黄粱一梦,山水万重,人间总相逢。
***
徐冉一骑绝尘出了城门。神骏奔袭力竭,便放归山林,以轻身术飞掠,真元耗尽,又至驿站换马,如此循环往复。
从皇都走官道至白雪关,七十二道关卡,她一路闯关,披星戴月,昼夜不歇。
进入东境,从前每座阙楼都飘扬着火红的朱雀旗,如今已换上黑色的‘顾’字旗。当熟悉的朔风白雪扑面而来,她竟然眼眶湿润。
“站住!什么人?”
徐冉抬头,朗声道:“你们不认得我了?”
“徐将军!徐将军回来了!”
城防营有她旧部,当即欢呼雷动。
徐冉从前的副将下城楼迎接:“徐将军,你回来真的太好了。你的调任令呢?”
“我没有调任令。”
此言一出,气氛大变。众人神色戒备而不知所措。弓|弩手不知该不该瞄准她。
“末将去通报白总参。”
徐冉正想说我来找人,没时间等,白闲鹤的声音先飘下来:“请徐将军入关。”
他还是文士打扮,一身墨蓝色仙鹤服,外披雪色大氅,立在城头风雪中。
徐冉见他这幅模样,反倒略觉心安,一切和以前没有不同,白鸬鹚还是娘了吧唧的样子,晕血的总参事怎么带兵打仗,军中必有元帅镇守。
姓顾的一定没死。
果然,白闲鹤对她说:“喝点水,歇口气,我带你去见他。”
徐冉摆摆手:“走吧。”
她真元枯竭,全凭一口气撑着,一旦松懈,不知歇到什么时候。
白闲鹤拎了一坛酒。徐冉心想,伤患不得饮酒,只怕是故意带去馋顾雪绛。
黑云压城,朔风凌冽,细碎的雪片沾湿衣摆。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白雪关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徐冉打量那些哨岗塔楼,一路听白闲鹤讲明处暗处的巡防线,皱眉道:“这是军机要务,以我现在的身份,你不该告诉我。”
白闲鹤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怜悯神色一闪即逝。
“那不说了,你刀鞘呢?”
徐冉耸耸肩:“送人了。”
“哪有送刀鞘的?”
“谁像你们这些公子,随身带着玉佩纸扇香囊,想送什么有什么。”
白闲鹤摇头:“可惜邱北已经离开,不然还能帮你再打一只。”
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闲事,路却越走越荒,徐冉心想那人不会在哪个雪洞养伤吧。
忽听白闲鹤道:“外面怎么说他?”
徐冉冷笑道:“杀戮太重,触怒天罚。”
白闲鹤沉默。
徐冉道:“难道你也信这套?将军阵前死,雪崩算狗屁死法。”
白闲鹤没有回答:“到了。”
漫天白雪,苍茫荒野,一方石碑静立。
徐冉问:“这是哪?”
“人族历史上,军队铁蹄所至最远处。”白闲鹤开封烈酒,低声道,
“花间雪绛这辈子,大起大落,太辛苦了。若有来生,愿他做个普通的富贵公子,逍遥快活。我们为他立了衣冠冢,谥号未定,碑上还没有刻字。你也来敬他一杯酒罢。”
徐冉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怔怔看着石碑。
白闲鹤心生不忍,却不得不说下去:“以他的修为,雪崩奈何不了他。生还者说,其实是整座雪山倒下来,地动山摇,混乱中看见一条逃生通路,后来才知道,是顾雪绛拔刀斩开的。
“他确实和年轻时不一样了,江山既定,或许他已心生倦怠……他知道你那天没有走,只是不想来见他,有天晚上我们喝酒,他说如果以后,你再不愿与他相见,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半晌,徐冉僵硬地转头:“什么话?”
许多画面在她脑海匆匆闪过,像命运呼啸奔涌的洪流。黑色战旗下,神情冷漠的顾雪绛。指点她刀术兵法,亦师亦友的顾雪绛。上课睡觉,瘫在椅子上的顾雪绛。
生死之前,天旋地转,一切分歧都变得微不足道。
白闲鹤缓缓道:“与子为友,一生所幸。”
“啊——”
徐冉抽刀,仰天长啸,目眦欲裂:
“去他妈的衣冠冢!王八蛋顾雪绛!他怎么可能死!他什么都懂,天大本事,死不了的!”
“你冷静点!”
白闲鹤召出红缨枪,劲风激荡,斩向石碑的刀势被阻隔。
真元冲撞,酒坛爆裂,冷香四溢。
徐冉日夜奔袭,精神、力量俱濒临极限。她跌退两步,跪在墓碑前,无鞘的斩金刀立在一旁。
“不可能,他没死……”
“我不想见他,以为要跟他置气一辈子,为什么一辈子这么短。”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深恩负尽,生死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