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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旗铁骑新军初到,气势正盛, 短短两月, 竟然一鼓作气打回白雪关。
捷报传入皇都那日, 天空铅云密布, 暑气却没消散,大雨之前燕子低飞,空气沉闷而燥热。
“顾将军得到的军令是守卫朝光城,谁给他的权力出兵?目无法纪,应该被问责, 请殿下即刻召他回京!”
“此言差矣, 顾将军已是镇东军最高指挥官, 当然有这个权力。一旦错失战机,谁能负责?他从魔族手里抢回白雪关,请殿下奖赏他的功绩。”
“李大人的说法,臣不敢苟同, 顾将军在神武军时, 数他帐下军费开支最大, 调去镇东军后, 竟然又翻一倍,要不然, 先把人召回来,让他解释清楚每笔军费去向。至于赏罚, 再议不迟。”
“臣附议, 我等谨遵太子诏令, 削减用度、节衣缩食,不是为了让他穷兵黩武。更何况,天下苦战已久,我军何必再挑起干戈,理应休养生息……”
“一派胡言,难道人族的和平,只靠魔族施舍?我们有这样强大的将领、强大的军队,就该展示给天下人看,一次杀破魔族的胆,让他们不敢再犯!”
朝臣们面红耳赤、争执不下,有一个跪下请愿,立刻哗啦啦跪倒一片。
“还请殿下明鉴!”
程千仞放下茶盏,沉声道:“除去顾雪绛,天下就没有别的事了吗?”
正如温乐所说,首辅摄政时期诸事独断,虚心宽和的太子理政后,朝野气氛更活泼开放。但这注定是柄双刃利剑。
程千仞的搁置处理并没有平息争议,顾雪绛不是普通人物,来自白雪关的捷报最终由太子案头,传遍大街小巷。
争论之风最早开始于学者、文士府邸。茶余饭后,饱学之士聚众讨论、即兴辩难。
“痛失白雪关乃奇耻大辱,没有花间雪绛领兵,人族何时雪耻?没有花间雪绛平乱,王朝早已四分五裂。”
“不,对胜利的渴望,不能凌驾于人性之上。失去人性,我们不再是人,与魔族有什么区别?众所周知,花间雪绛根本没有底线。军权掌握在这样的人手中,等于把利剑交给恶魔!”
这个阶段产生了许多篇辞藻优美、感情真挚、格律严谨的文章,在文人间广泛流传,甚至传进宫里。
此乃太子悬而未决之事,意味着一步登天的机会:太子独自理政不久,对朝臣一视同仁,这件事谁能为他排忧解难,极大可能成为太子心腹。
普通百姓看不懂锦绣文章,却十分在意关于顾雪绛的一切消息。杀神拥兵入城,长街一片死寂的情景刻在他们心中,顾雪绛便是泯灭人性、残暴凶恶的化身。当人们知道他这次或许会被治罪,立刻兴奋地奔走相告。
但顾雪绛也有支持者,数量不占优势,情绪却更为狂热。他们每天聚集在一起,痛斥帝国将领都是无用的废物饭桶,呼喊只有顾将军能为人族赢回尊严,带来胜利。
终于,所有辩论变成简单的口号。
“顾雪绛恶魔转世!”
“顾雪绛天神降临!”
两派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清醒正确的智者,对方是受人蒙蔽的白痴,势要与其斗争到底。他们在街口搭高台、静坐示威,在饭馆茶楼里慷慨陈词。平时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有相同见解称兄道弟,或因为看法迥异破口大骂。
每一个皇都人,从早晨睁开眼睛开始,即使足不出户,那三个字也会从窗外飘进来。有时是四个——花间雪绛。
一场场街头演说,围观人群越聚越多,盛夏沉重闷热、令人呼吸困难的空气中,气氛像紧绷的弓弦。
程千仞此时已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心生警觉。
当年南渊学子几乎全部参与投票,使他成为了学院院长——普通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有多可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而经验不足的太子,再次做出错误决策:他命令禁卫军加强皇都巡防戒备,警惕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的头目,如有必要,抓捕入狱。
禁卫军的职责便是维持秩序、保护百姓安全,本来无可厚非。但他忘了,顾雪绛曾担任禁卫军副统领,军中仍有对他忠心耿耿的旧部。受民众情绪感染已久,同样分为两派。
那些披坚持锐、进入战时戒备的巡逻队,更为紧张空气,添了一把柴火。
直到某天深夜,一道电光撕裂天际,闷雷滚滚,如天神的车轮。
多日压在皇都上空的厚重雨云,终于带来一场倾盆大雨。
狂风卷地,冰冷的雨水泼天浇下,像要把屋顶打穿。孩童受窗外雷声惊吓,哇哇大哭。母亲呵斥道:“不许哭,再哭就让花间雪绛吃了你。”
城南最大酒楼,买醉的客人们被大雨困住,趁着酒劲咒骂天气。
皇都盛夏雷雨季,年年如此,似乎只有今年格外遭人痛恨。
“呜呼,太平本由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贼老天,又下雨,好,打雷劈死王八蛋!没了顾将军,就让那些酒囊饭袋去保家卫国吧!开疆拓土?白雪关都守不住……”
临窗几桌拍桌子喝骂,其他酒客畏于他们腰配刀剑,只得强忍怒气。
一位从东川战场退下不久的老兵,闻言怒摔酒碗,霍然拔刀:“哪来的狗杂碎,也敢侮辱安国公主英名!”
“你有种拔刀?!你有种杀我吗,你来啊,你敢吗——”
血花迸溅!
吵闹的酒馆骤然死寂。
老兵连杀三人,高喊‘元帅战无不胜’,横刀自刎。
“啊!杀人啦!”
人们自处奔逃,撞翻桌子板凳,便在此时,二楼有人振臂高呼:
“太子受小人蒙蔽,帝国到了生死存亡时刻,忠君爱国的志士随我来,诛杀恶魔顾雪绛、拯救王朝!”
究竟是谁先喊出这一句、有没有受人指使,事后已不可考证。
因为当这一句话出口,欢呼声爆发,人们拿着铁剑、匕首、菜刀、甚至砸烂桌椅抄起木条,冲向窗边大放厥词的酒客。
楼梯被踩塌,喊口号的‘志士’摔下去,被无数人踩成肉泥,做了‘诛杀顾雪绛’运动第一个祭品。
对面街区响起另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为了顾将军,为了太子,我们死不足惜!团结起来,坚决与他们斗争到底,跟我冲啊!”
“保护太子!保护顾将军!”
城南这一片,尽是酒楼饭馆商铺,人流密集,很快汇聚成群。人群拿着简陋武器,冲进瓢泼大雨中。
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热血上涌,竟然感受不到寒冷。
原本宽敞的长街挤满扭打砍杀的疯狂民众,禁卫军巡逻队骑兵呼啸而至,马蹄如雷,溅起水花。
“放下武器!反抗者抓捕入狱!”
两队禁卫军狭路相逢,执法时指责对方拉偏架。
“谁不知道你是顾雪绛旧部,心里向着他!”
“他妈的老子就是,永远追随顾将军!”
禁卫军打禁卫军,禁卫军打群众,群众打群众。
一场混战由此爆发,从城南市井迅速蔓延。城东贫民窟的地痞流氓卷进来,高喊‘诛杀顾雪绛、拯救王朝’‘太子殿下万岁’,趁乱洗劫店铺,临走再放一把火。
大雨中,火油熊熊燃烧,愤怒的人群涌向城北,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雨夜的寒冷、对修行者的恐惧通通抛在脑后。所有情绪被点燃,呼喊着口号冲锋。
“为顾将军、为太子殿下而死、死得其所!”
“诸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城北是皇都的贵人府邸,护宅阵法次第亮起,一道道金光升腾,照亮皇都半边天。
各府护院、私兵、家奴出动,驱赶暴|民。许多政见不合、平时看不顺眼,却住在一条街、不得不互相见礼的官员,趁此机会终于报仇。
‘已经乱成这样,谁能证明是我家府兵砸了你家阵法?你就自认倒霉去吧。’
这一夜,所有秩序、法条、规则化为乌有,将近二十万人轰轰烈烈卷入混战。
然而顾雪绛远在东川、太子殿下睡在东宫,无论是要诛杀谁、保护谁,他们的目的与行动后果都相去甚远。
夜雨潇潇,安国公主奉诏入东宫。
程千仞面无表情,身穿太子朝服,头戴珠冠,手握神鬼辟易。他下令出动京郊所有镇东军骑兵,从南城门一路清扫到宫门外。驱散闹事人群,反抗者就地格杀。
“禁卫军还有六个营的兵力在城西。我的兵将长年与魔族作战,刚离战场不久,杀气未散。此令一开,恐怕……”
程千仞看着她。
安国公主忽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得令。”
程千仞挥退众侍从,走到窗边。
东宫地势较高,殿宇更在高阶之上,视野开阔。雨幕下,火光与浓烟、阵法与法器的光芒占满皇都上空。
曾经热情洋溢、夹道欢迎他的百姓,一夜之间变成穷凶极恶的暴|徒。
程千仞理政以来,第一次面对的真正险恶风波,便是以他知己好友顾雪绛为□□,各派系之间爆发的空前争斗。
文臣不满武官、新贵不满老臣迂腐、老贵族不满节衣缩食。
逐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哥。”
“最初写文章的那些书生,不算大奸大恶。是我的软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让他们以为煽动民心,便可以向我施压。”
程千仞依然看着窗外,“你去睡吧,我自己呆一会儿。”
逐流陪他一起站着,也不说话。
天色蒙蒙亮时,大雨渐歇。
安国进宫复命,皇都所有暴徒被驱散,基础秩序恢复。所有参与混战的禁卫军将领,除去已经身亡的,一律抓捕入狱。
程千仞问:“昨晚死了多少人?”
“臣给史官报八千。”
“实际呢?”
“五万。”
“那就写五万。”
“有碍圣名,不好,而且昨夜你不该下令,应该让首辅大人……”
她没有说下去。
程千仞拍拍她肩膀:“皇姐,辛苦了。”
安国跪地抱拳,沉声道:“请太子即刻下令,召回花间雪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