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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参了你一本啊,‘身为皇族公主, 不能以身作则、爱民如子, 反而因泄私愤, 仗势凌人’。我听说你昨晚动了公主府私兵?”
程千仞如今虽没有正式上朝,已经可以独自批阅奏折, 召见三司重要大臣了。段姓皇族的拥护者终于打消首辅不肯放权,阻拦太子理政的疑心。
温乐轻哼一声:“这些迂腐酸儒,什么折子都往上递, 皇兄日理万机,哪有空管鸡毛小事。难道本宫杀人放火了?”
“你那叫杀人放火未遂。”
程千仞面上叹气, 缩进广袖的手掌微动, 悄悄把逐流给他的小零食藏进空间法器。什么山楂雪球杏仁酥糖,毫无威严, 被看到会很没面子。
温乐没注意他的小动作,自我检讨道:“约束贵族是你监国后做的第一件事,一要节俭,二要谦善,我知道的,我本该做出表率, 不该给你添麻烦。我自罚禁闭七天。”
程千仞宽和地笑笑:“徐冉惹你不开心了?”
“除了亲人,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简单纯粹、一往无前、勇敢豁达……”
“诶呦, 我都没看出她这么多优点呢!”
“别拿我打趣, 我是想说……连她也变了, 我有点难受。”
程千仞笑道:“你知道她从前什么样吗?不到二十岁,在南渊的时候。”
“听说过一些,你再多跟我说点。”温乐绕到书案后,去拉程千仞的袖子:“哥,今天陪我走走吧,我明天就要关禁闭了。自打你上次问了我以前的事,我就再没见过你,我一直想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惹你不高兴。”
“我只是最近比较忙。”程千仞赶忙起身,衣袖从温乐手中滑开,他很怕逐流生气地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尽管对方没有这样做的合理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行,陪你聊会儿。参你的折子是今天最后一件事,我也算收工了。”
他下意识地向逐流解释。
灯火近黄昏。
橘黄色的霞光里,他们穿过朱红廊柱、菱花窗格投下的斜长影子。温乐兴致勃勃,打发了女官侍从,带着程千仞七拐八转,一路听他讲徐冉的糗事,笑得肚子疼。作为回报,她分享童年的快乐记忆给对方。
“马球场,你来过了吧。从前这里的马房号称‘三百神骏,召即能战’。现在只剩一百出头,毕竟好久没人打马球了。”
“极乐池东岸,夏天荷叶遮天蔽日,我藏在荷叶下的小舟里,比寝殿凉快舒服。如果被你抓到,就得回去读书了。”
“我们在这儿一起荡秋千,那时我还没学轻身术,秋千就像在云上飞,快活得很。”
秋千踏板和红绸早已不见,只剩下彩漆斑驳的秋千架,夕阳下空荡荡的。
年迈的内侍官带着一众宫人惊慌行礼,程千仞摆摆手,四下打量。
当年这座花园是为年幼的皇子公主专门建造,方便玩乐,如今荒废已久,疏于打理,幸好贵人没有怪罪的意思。
温乐道:“再往前去,都是废弃的偏宫冷殿,没什么看头了。我们回去吧。”
果真偏僻,程千仞之前夜里闲逛,从没走到过这里,它隐藏在漆黑的夜色中,与明亮灯火、繁茂花木、辉煌金砖仅数墙之隔,却像另一个世界。
他向杂草深处去,推开布满灰尘蛛网的角门,忽然察觉人们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忐忑不安、混杂莫名恐惧。好像门里藏着怪兽。
温乐微微皱眉,抬手示意旁人不用跟。
暮色四合,千万盏宫灯亮起。这里只有几点幽微烛火,透过小屋窗棂,静静照在青石板地砖上。
屋瓦上布满青苔、不知何时草籽落上去,瓦缝间杂草丛生,开出嫩黄的小花。
虫鸣鸟叫,生机盎然。程千仞好像一瞬间离开了深宫,甚至远离了皇都。
他绕去屋舍后,柳树下池塘水波粼粼,顺着鹅卵石小道穿过菜畦,看见有人在收衣服。麻绳上挂着一排粗衣,皂角味道顺着晚风飘来。
那人被脚步声惊扰,回过头,动作停滞,目光震惊。
程千仞也注视着对方。
这人麻衣布履,青年面目,鬓角却生白发,眼尾亦有皱纹,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态。
温乐开口道:“三皇兄。”
布衣青年眼底震惊渐渐平复,化为一片漠然。
他放下手头衣服,问道:“我要行礼吗?”
程千仞:“都行吧,随你。”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怔片刻,指了指池塘边石桌:“先坐,我给你们倒点水。”
程千仞坐下打量菜畦,泥土松软,蔬菜长势很好,可见主人平日用心打理。菜园后面还有一排屋舍,不知住的是谁。温乐盯着程千仞,手心攥紧裙摆,微微颤抖。
粗茶倒进白瓷碗里,三皇子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程千仞:“一个月前。”
太子仪仗归京,全皇都百姓庆贺,天下都知道,深宫之中却有不通消息的地方。
“他乡多年,重回皇都,习惯吗?”
程千仞喝口热茶:“还行吧。衣服比较沉,有时候不方便。”
“见过父皇了罢,他怎么样?”
“没见过。”
青年仰头叹气。他这一叹,眼角皱纹更深。
温乐好像知道他将说什么,霍然起身:“三皇兄!”
程千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坐。”
温乐颓然坐下,青年开始说话。
“自你出生,我就知道我们这一代,与历代皇族不同,不存在优胜劣汰、先来后到或者公平竞争。因为你生来就是一颗帝星。我不服命运,最后撞得头破血流,徒呼奈何。”
“你还是回来了。在你之前企图做皇帝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难道这就是天命所归。”三皇子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问:
“弟弟,你想过吗,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凭什么世上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
温乐紧张的目光下,程千仞只轻轻摇头:“没想过。”
“……”
“你说的这些,我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叹:“你变了。”
程千仞:“不,我本来就这样。”
温乐尴尬地解释:“五皇兄他,不记得以前的事……”
青年蹙眉,片刻后竟然有点失落:“也罢。”
程千仞问道:“吃了吗?”
三皇子摇头。
程千仞站起身:“走吧。”
“我,我就不送你们了。”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云层间,程千仞走出角门,穿过破败花园,眼前豁然明亮,宫灯连绵如河,侍从们举着华盖抬着步辇迎上前。
“孤随便走走。”
温乐跟在他身后:“皇兄,你生气了吗?”
“没有。”程千仞为让她安心,多解释一句,“他只是与我无冤无仇的陌生人,现在对我没有恶意,我为什么要让他吃不成晚饭呢?”
温乐露出笑容。
程千仞问:“他从前也住在这里?”
“从前住东宫旁边的宁阳宫,宫外也有亲王府邸。父皇不再上朝之后,朝堂渐渐形成两派,大皇兄与三皇兄党争,后来首辅摄政,扶大皇子做太子,三皇兄便搬来这里。大皇兄不甘心当傀儡受人摆布,两年前带亲兵东去白雪关,希望闯下大功业,他不听皇姐指挥,死在东川战场,尸骨不存。但当时情况十分复杂,如果为他追封,等于昭告天下皇姐指挥不当,必然影响战事,于是没有宣扬。”
“二皇兄成年后就去了封地,立誓永不北归,他封地远离皇都,靠近南海,贫瘠未开化。三皇兄和四皇兄,宫里仅存的两位皇子,就住在这里。你刚才已经见过其中一位……”
温乐轻声问,“你会杀了他们吗?”
皇族为权力斗争牺牲性命,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程千仞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温乐彻底松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程千仞道:“那院子不像近几年新盖的。”
温乐想了想:“他们之前,也有人住过。宫里会有不该出生的孩子,比如生母卑微,或分娩时天象不吉利,就住在废园。我小时候贪玩乱闯,来过这里一次。三皇兄搬进来,像在说自己已经认命。因为父皇常说,皇族的命运,一出生就注定了,有人做皇帝,有人早早逝去。”
程千仞笑道:“你是希望我想起一点过去的事。还是怕我撂挑子跑路,想劝我认命?”
温乐语塞。
程千仞:“回去休息吧。”
夜幕沉沉,他回到东宫寝殿。内侍们已经熟知他脾气习惯,从不跟进去服侍。
“回来了。聊这么晚,挺尽兴吧。”
逐流迎上来,为他解礼服外袍衣带,动作自然。程千仞瞥见菱花窗开着。想到对方一直站在窗前看他,不由笑了笑。
老臣天天‘有本要奏’‘事关国体’,酸儒整日‘之乎者也’‘祖宗规矩’,只有弟弟使我快乐。
前两天逐流抱怨朝辞宫温泉池翻修,暂时不能用,程千仞便让他晚上悄悄过来,想泡可以泡东宫的,毕竟对方已经很辛苦了。
逐流帮程千仞轻轻卸下发冠,梳理头发。梳妆台铜镜里,映出他们的面容。
“你觉得我最近表现怎么样?”
“哥哥勤奋好学,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玉梳滑过头皮,力道刚好,程千仞浑身舒爽地微微打颤:“呼,我也觉得。”他摸摸下巴,“难道我脸上写着‘我要跑路’?”
逐流笑道:“只要尝过权力的滋味,很少有人不喜欢。享受世间所有崇敬畏惧的目光,掌控他人悲喜和命运,只有权力能做到。你却好像不太在意这些。”
他放下梳子,注视着镜中人影,轻声道:“哥,你在这里,又不在。我真怕留不住你。”
程千仞笑意凝滞。
寝殿设有隔音阵,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然而天道规则无处不在,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清楚。
这是对方第二次提起,第一次是在剑阁解签之地玉虚观。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程千仞最深的秘密。
他刚到东川时,不适应这个世界,行止带着旧习,又因为孩童年幼,并不防备地展示着异处。
从镜中看,逐流神色有点委屈,程千仞心中一动。
“想什么呢。”他哼唱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唱得荒腔走板,两人一齐笑了。
夜晚归于平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热,宫人们换上轻盈的夏制宫服。皇都笼罩在一片繁茂绿荫和蝉鸣声中。
最终打破这一切平静的,是来自东边,顾雪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