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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渡之捡到孩子时,恰逢魔王的死讯传开,市井间热闹喜气,人们暂时忘却战乱苦痛,奔走庆祝。他们以为,最为可怕、永生不死的魔王都已经死去,东境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又回到太平年岁好日子。从此往后,人族再不受魔族侵害。
文人墨客甚至开始酒楼集会,写诗作赋,歌颂首辅伟大功绩:人族战胜异兽之后,又将战胜魔族,成为这片大陆唯一的主宰、最后的赢家。
魔族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像如今濒临灭绝的异兽那样。
就连乞丐和地痞也感到快乐,他们表达快乐的方式,是拿别人取乐。比如欺负更弱小、无力反抗的人。
被围堵戏弄、丢石块和泥巴的小孩拼命逃跑,一头撞在青衣修士身上。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扶他起来,身后追赶他的人见状一哄而散。
林渡之本没有在意这件事,低头时忽然一怔。他看见了这孩子的眼睛。
小孩瑟缩地退后两步。
“生来便是如此吗?”
孩子说话声音软糯可怜:“是,我的眼睛不好。”
“哪里不好?”
“与别人不一样,就是不好。”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林渡之俯身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还没有去过雪域,对于魔族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经书、典籍、世人传说。
他想,自己遇到的,应该是高等魔族与人族的混血,所以瞳孔有时会变成浅金色。
“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东边。”
在这里受人欺负,哪天激起血脉里的魔性,必然后患无穷。就像病弱的老虎崽子混入羊群,羊群尚且浑然不知。
换成其他修行者,多半已经痛下杀手。
林渡之回忆起与顾雪绛分别那夜,校场上尸首分离的小孩。直到今天,他依然不同意顾雪绛的观念——有些存在即原罪。
他做不到杀死一个尚无善恶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小孩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这里我会被人打死的。哥哥愿意带着我吗?我什么都会做。”
林渡之摇头:“我的年轻,已经可以当你父亲了。”
孩子立刻改口:“阿爹。”
“不,还是叫名字吧。我名林渡之,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您能给我取名吗?”
“我教你读书写字,以后你可以取自己喜欢的名字。”林渡之看着不远处一间庙门:“我与你庙前相遇,暂且叫你‘小庙’,你愿意吗?”
“好啊!”孩子拍手笑起来:“我就叫林小庙。”
林渡之也笑,一个名字就能让他如此开心满足。可见本性是个好孩子。
林小庙当然开心。
这一点他不曾说谎,他确实没有名字。
人们称他魔王,魔族称他‘波旬’,是魔语中神王的意思。他以前不需要名字,没人会叫他、或者说敢叫他名字。
佛子可真有趣啊。
林渡之原本打算将孩子送到东边,最好是雪域边缘,既然不能下手杀他,就送他回到该去的地方。
但小庙非常懂事,见他行医,便学习照顾病人,风餐露宿不觉得辛苦,随他一同茹素也十分满足。
每晚睡前,小庙安静地听他讲佛经故事,举一反三,一通百通。
这使得林渡之愈发相信,世间众生本性并无善恶之分,后天的教化与成长环境使他们不同。
小庙是人与高等魔族的混血,有魔性也有人性,可以成为魔,也可以成为人。
波旬跟随林渡之学佛理。林渡之因为忙于救人,修行境界进益缓慢,但每日都满足喜乐。
起初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万千子民的敬畏,都不曾比林渡之开心过。
渐渐他看什么都新鲜。
万年不往人间去,人间已换了模样。
芸芸众生跳不出生老病死的轮回,圣人修成真仙,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只有魔王永远存在,千年万年,孤独的永生。
不管这是天道的恩赐还是惩罚,总之无趣至极,所以他常年沉睡在宫殿里。
有人借天地之力来杀他,他正好趁此脱身,去寻转世佛子。
不曾想与佛子为伴乐趣无穷。
那我不杀你了,你也不要去成佛。我们一直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好。
***
兴灵二百七十年。初春。
天下宗门结盟,挥师东去。
四万八千位修行者浩浩荡荡,兵分六路,分批乘坐各门派飞行法器,前往白雪关。
飞行法器在云层间投下巨大的阴影,剑阁再次展露出第一宗门的实力。
慈恩寺燃灯法会那夜,傅克己乘坐云船,带着澹山剑阵,从天而降来解程千仞之危。这次还有另一座更巍峨、更气势宏伟的庞然大物,轰隆隆地从后山起飞。
鸟兽奔走,地动山摇。
程千仞第一次看到它时,也吓了一跳。
邱北解释道:“这是顾雪绛订做的云船,甲板能跑开六匹战马,船头两座箭楼,□□手可以射箭,也可以打火铳。船舱三十座火炮炮台。前天刚完工,我们先替他试用。”
程千仞:“你之前说,做这个工期很长。”
“一回生二回熟,我在进步。”邱北慢吞吞拿出一张造价清单:“顾神将现在应该非常富有,所以不能再赊账了。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我给他打过折。”
程千仞扫了一眼,贵得吓人。
云船凌空飞渡,逐流站在甲板栏杆边向下眺望,许多弟子来找他搭话。
“这是剑阁的飞行法器,很厉害吧!”
“船舱里有扩音阵,当初程山主继任的消息,就是由它告知天下,你要看看吗?”
逐流态度亲善随和,与他们谈笑,不知不觉聊到程千仞。他问南渊弟子:“听说哥哥在南央城文思街买了宅子,和朋友们同住,邻居也都很好……”
南渊弟子露出‘你懂我懂’的眼神:“邻居当然好啦!诗词歌舞,吹拉弹唱。”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逐流一脸不谙世事:“好热闹啊。”
程千仞板起面孔走上前:“与魔族大战在即,竟不思进取,聚众谈天,程逐流回你房间去!”
逐流乖巧地跟他走了。
不一会儿,背后响起隐秘的窃窃私语。
“山主也回房间,他们一个房间。”
“嘿嘿嘿嘿。”
程千仞无语叹气,心情郁闷。
傻孩子们,我修为比你们高,以为我走远了就听不到?
哪天逐流忽然觉得自己是朝歌阙怎么办,随便就能治你们一个冒犯首辅的罪名。
长点心吧,我的一根筋弟子。
逐流:“哥哥为什么叹气,不喜欢我与旁人聊天?”
“我怎么会限制你交朋友,但你…你不要戏弄他们。”
“没有戏弄,我很感谢大家,向我讲你以前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
这个房间不大,又只有他们两人,逐流促狭地笑笑,轻声道:“灯火下楼台,你快活吗?”
程千仞怔了怔,才明白其中意味,当即大脑充血,手足无措:“胡说什么!”
逐流神情无辜:“哥哥这么大反应?到底快不快活,我也想试试……”
程千仞尽力使自己平静:“你真的不懂?”
“没人教过我呀。”
虽然与弟弟讨论这方面非常尴尬,但以逐流的年纪,确实应该懂了,性教育也是家庭教育的一部分,他作为开明家长,最好能适当引导……
不料逐流突然逼近,程千仞毫无防备,跌坐在床榻上,思绪被打乱。
弟弟凑在耳边轻声问他:“你试过吗?”
程千仞这些年,不是为生计奔波劳碌,就是为生存战斗,拼命修行,哪有功夫动心思。
至于南央城的风流名声,他还真冤枉,顾雪绛也冤枉,他俩都是替徐冉背黑锅。
他硬着头皮,摁住弟弟的肩膀,试图与对方隔开距离:
“你已经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好奇这种事儿也情有可原……嗯,其实没什么,等以后有时间,哥会教你的。”
我找顾二弄点话本图册总可以吧。
“哥哥现在没有时间?”
程千仞神色一肃:“大战在即,哪顾得上。开山大典那夜,我见识了许多圣人境界的神通手段,心中有所感悟,近来却忙于其他事,神思不定,连修行的时间都没有。”
逐流笑了。
翻身坐在床榻边,向他伸出手,掌心亮起萤火微光:“哥哥怎么不早说,进来啊。”
程千仞头脑发懵,小世界,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