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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停歇,星河愈发明亮。
程千仞想起南央城小面馆, 那个春寒料峭的晚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 受过多重的伤。
只记得宋觉非坐在轮椅上叫宁复还‘师兄’,墨发朱唇,容貌秾丽,艳极生哀。
他向云顶大殿方向走去, 路过小院篱笆时,脚步一顿,抬手敲了敲门。
方才宁复还说‘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朝歌阙应该是听到了, 所以让门打开,示意他们这里还有别人。表达‘我无意窃听你们说话,我原本就在’。
但东家大大咧咧不讲究, 明显没体会到这层意思。
程千仞想了想说:“早点休息。”
只有四个字。
自与朝歌阙重逢,他说过抱歉, 说过谢谢。此时此夜, 百感交集,突然放下戒备,第一次说关心。
等候片刻, 院里没有动静传出。程千仞暗笑, 对方不用休息, 是自己昏头, 讲话毫无用处又不合时宜。
云顶大殿灯火通明, 雪已经停了,压在众人心头、遮天盖地的大网被撕开,映雪剑带来的恐惧阴影终于渐渐消散。
程千仞在山海般的惊叹、感谢与赞美声中走向高阶,又成了力挽狂澜、气度沉稳的澹山山主。
事实上,当朝歌阙听见‘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便不愿再听,动身离开小院。程千仞所说那四个字,他不曾知道。
剑阁双璧的旧事充满悲剧色彩与宿命感,少年意气,中途折戟,最终逃不开天意,争不过命运,故事没有赢家,所有人一败涂地。
作为第二个听众,朝歌阙心绪平静,不像程千仞那样受触动。
一方面是他感情淡薄,习惯性保持理智,另一方面,他不喜欢这种故事。
宁复还与宋觉非已经隐退,属于他们的时代也早已过去。曾经沧海,尘埃落定,只要宁复还不再回来,这个世界便与他们再无干系。
但他还在世间,还要与天争命,不能因为任何人或事消磨志气,动摇心意。
今夜剑阁迎接八方来客,着实热闹,除了僻静后山,便是通往观云崖的山道最幽寂。
道边乱石嶙峋,密林遮蔽星光,黑魆魆一片,枯树下积雪未消。
愈向高处走去,山风愈寒。
朝歌阙站在崖畔。
这里是剑阁最高处,程千仞和宁复还方才来过。
星辰明亮,天地开阔,浮云不能遮蔽他的视线。他看到北方皇都的摘星台、南渊学院里的藏书楼、东边朝光城的连绵城墙、西边反王盘踞的未明城,还有慈恩寺的金身大佛。不免想起佛脚下梅庐对弈,那场没下完的棋。
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一座座雄伟的建筑拔地而起、星罗棋布。
他右手握着权杖,墨色衣袍浮在风中,像洁白云海之间覆下一片阴云、一方夜色。
他看着人间。
***
“程山主,您可是杀了那邪魔?”
程千仞看向问话的人,神色冷淡。
众人默不作声,那人自知失言,低头后退。
傅克己打了个手势,众剑阁弟子上前来,地面碎瓦断梁被迅速清理干净,案几归位,烛台复明,殿顶的巨大缺口,则被盖上刻有防风阵法的黑布,转眼间,一切恢复开宴之初。
殿门紧闭,寒风吹不进,仿佛那个人也再不能跨进门槛。
庄严肃穆的道乐声响起来,众人入坐席间,气氛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宁喜乐。
程千仞笑笑:“这是剑阁起草的结盟书,请诸位过目。辛苦了。”
一个时辰前,他坐在这里,许多人尚不信服,现在人们看见他露出笑容,却觉得松了一口气,无比踏实、安心。
天下宗门结盟,挥师东去,说来豪气,实则繁琐,各门派规模不同,出多少人力、多少物料,不能等量齐观,加上符箓、丹药、阵法各有擅长,如何人尽其职,物尽其用?到了东境,是彻底服从军部指令,还是保留自调权利?
若将其中问题一一商榷,效仿南渊学院投票表决,半月也难定下结果,更易节外生枝。必须有人拍板定音,雷厉风行。
剑阁久居第一宗门,统筹大事经验丰富,傅克己与众长老反复商议,拿定一套章程。程千仞出关后,傅克己找他过目,他又试探性地拿给朝歌阙看,得了对方几句指点,才有今天的结盟书。
众人安静地传阅玉简、片刻后慈恩寺慧德率先表示没有异议,众掌门长老立下心血誓,请天道见证。
至此,盟约接近圆满。剑阁弟子们放松些许,这一夜快该过去了,不必再动刀兵。
但程千仞依然处于高度戒备、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
玉简终于传到殿西,到了两方反王代表手里。
白衫年轻人笑了笑:“主上的意思很简单,事关人族生死存亡,个人成败不可争在一时,自盟约成立之日起,青州休战,愿供粮草千车、灵石十万,将魔族赶回雪域,我等再来逐鹿中原!”
他说罢自斟美酒,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打量程千仞神色,只见他抚掌笑道:“好,青州王果然少年英雄,义薄云天!”
赞颂声、祝酒声才纷纷响起。
程千仞与傅克己对视一眼。
先前他们预料过几种可能性,原下索的决定不算意外——出钱不出人。原家豢养的私兵一小半是逃难去青州的流民,虽数目庞大,论军纪战力远不如正规军,若魔族叩关时继续内战,言不正名不顺,极易影响士气。倒不如暂时蛰伏,勤勉练兵,以图长远。
便在众人共同举杯,气氛热烈时,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尔等愚昧庸人,竟敢称英雄。”
顺声音看去,绸衣老者坐在角落,威仪堂堂。
人们勃然变色。
程千仞微微皱眉。
如果没有这句话,今夜诸事接近尾声,但这句话说出口,今夜或许刚刚开始。
他以为,前有青州原家主动休战,摆足了姿态,安山王即使不愿参与结盟,置身事外便罢了,明摆着出言反对,易遭天下人诟病。要争王位坐江山,怎可尽失人心?
慈恩寺老僧禅杖击地:“何出此言?人族危难当头,难道你们王爷要不顾大局,逆势而行?不曾为天下苍生思量?”
绸衣老者淡淡瞥他一眼。不知慧德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骤然失语,脸色微白。
程千仞没有说话,于是殿内寂静。
老者起身,走向大殿中央。
他虽然年老,身形却不佝偻。甚至在烛光照耀下,生出几分高大、巍峨的意味。
“王爷胸怀包容天地、泽及众生。”老者负手而立,傲然道,“王爷反对,是因为东征本来就是错的!”
宾客哗然。
提起当今圣上,不论他现在老了如何糊涂,年轻时的功业没人能抹去。程千仞少时在南渊学习,东征中每个经典战役被先生反复讲演。它是人族历史上的壮举,近百年深入人心,纵然宗门修行者自诩世外仙人,对皇权的敬畏不及世俗百姓,也没想过否定这一切。
此时突然有人站出来,说东征是错误,就像说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在东边的海里。
老者环顾场间:“你们可还记得,东征之前,人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没有白雪关,从朝光城到雪域边界一带,是混乱无主之地,魔族占据大半部分,天祈王朝以外的几个小部族各据一方。战争开始,各人族部落归顺天祈,共同抵抗魔族,得胜之后,王朝修筑白雪关城墙,使生活在东边的人族再不受魔族压迫奴役。
谁不知道历史。
“东川蛮荒贫瘠,民不开化,损兵折将打下来,可曾给王朝带来一分好处?最无用的地方,却要用最精锐的兵将去镇守,镇东军一年的军费,可抵皇都禁卫军三年,当年东征总耗费,可以修五条安国大运河。国库的钱,还不是靠百姓缴纳赋税?什么千秋功业,民脂民膏罢了。王朝的眼光不该在东边,若要开疆拓土,南海有群岛,有鲛有珠,不比东川更好?”
老者缓步向前,程千仞觉得此人在与自己对话,顺着他问:“那东边怎么办?让它恢复从前的样子?”
“这次结盟抗魔的预计支出,和阵符师、铸造师的调动,足够我们延东川山脉走向建一堵擎天高墙,彻底隔绝魔族往来。”
程千仞:“看来王爷早有计划,舍弃白雪关容易,但魔族今天能打下白雪关城防,明天就有办法打下王爷的墙。”
席间响起不屑的质疑声。
老者缓缓笑了,皱纹舒展:“但它们为什么要打?魔族也是智慧生物。看来你们不了解它们,雪域有不规则的寒潮,有时相隔三四十年,有时相隔一百年。那时低等魔族会感到极度饥饿,需要进食血肉。雪域却太寒冷,一只雪兔也没有。于是它们来到雪域边界以外,在东川一带肆虐,这便是东征之战前,人族的生活。”
傅克己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老者似笑非笑:“什么意思,两位山主真的不明白?大道不称,大仁不仁。”
傅克己遍体生寒。
他想,原来安山王是个疯子。
延东川山脉建一堵墙,永远隔绝两边,墙西是太平盛世,墙东的人继续艰难生活,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发展、抗争、繁衍,都是为了在雪域寒潮来临时,成为魔族的口粮。就像人们豢养牛羊,安山王想将数万人,交给魔族豢养。
须臾,越来越多人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震惊而不知所措。
“事若能成,王爷愿出最多力,更愿为人族身先士卒,前往雪域,与大魔王相谈。”
程千仞想,或许安山王认为,今夜派人来到这里,若能说服剑阁,说服天下宗门,就有条件逼迫王朝改变决策。看似是一堵更高的墙,实则是几位当权者联手画下的闭环,流传后世的史书里不会有罪人。
可惜他不了解朝歌阙。
面对等待回答的老者,程千仞不如傅克己那般惊怒,语气平静道:
“作为一个东川人,我有一万个不同意你的理由,有时间的话,我愿意慢慢讲给你听。但是今夜太晚了,我只有空对你说一句,去你妈的。”
大殿死寂,很多人没反应过来,最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程千仞自知失言,更正道:“去你家王爷妈的。”
殿西,安山王一派人马当即起身,手扶剑柄。剑阁弟子几乎同时上前,与其对峙。
老者脸色转青,强压怒意道:“王爷的诚意,不足以打动您?”
程千仞认真道:“我不这样认为。”
“可惜,王爷雄才伟略,却明珠蒙尘。”他说着可惜,声音冷漠,却不是替自己惋惜:
“看来只有东川失守,镇东军牺牲殆尽,人族付出血的代价,你们才会明白,王爷才是对的。”
“王爷与他皇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圣上如日中天时,可以按自己意愿改变世界,左右苍生。现在王爷也可以。”
程千仞悚然一惊,不是因为此人言论惊世骇俗,而是此刻,他听到了朝歌阙的一声传音。
那道声音在耳畔响起:“杀了他。”
与此同时,老者周身气息暴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