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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卷雪,从一片漆黑的殿外灌进来, 一座座金枝烛台火光摇曳。
众宾客神色各异, 仇恨、恐惧、痛悔、猜疑交织成巨大的阴影罗网, 将他们笼罩其中。
半个时辰前,如果他们知道程千仞突破成功,只会压下满腔怨愤不平,设法探究他真实修为如何, 突破是真是假。现在看见程千仞有意阻拦宁复还,却恨不得他立刻超凡入圣。
宁复还少时以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出名,却得师父宠爱,修行界敢怒不敢言。谁知后来他为了得证大道, 竟能将养大他的师父一剑杀了,二十多年过去,他带着神鬼辟易亡命天涯, 神挡杀神,映雪剑下白骨成堆。
比起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 程千仞出身南渊学院, 起码讲道理,傅克己虽然冷傲,起码正派。
都是好人。
“这把剑, 是我送给你的。”宁复还目光落在程千仞腰间:“这山主令也是我给你的。凭你, 也配向我出手?”
他语气淡淡, 并不如何震怒, 却令众人心惊胆寒。
程千仞垂眼道:“赠剑之义, 恩同再造。”
“程山主,万不可、万不可被这邪魔拿捏住,神兵通灵,能者居之!非他赠你,命中注定你该得此剑!”
喊话的人半边身子站在殿内金柱后,声音却慷慨无畏。
“是了,程山主乃天命所归!”
众人纷纷应和,慧德沉默,以示默认。慈恩寺里‘德行有亏,不配神兵’的程院长不复存在,变成了大家寄托生命希望的程山主。
程千仞心中躁郁,气息节节攀升。
宁复还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忽而仰头大笑。
苍茫夜空下,风雪更急,一道凌冽电光劈开昏昏大殿!
神鬼辟易出鞘!
跃动烛火被纵横剑气压下,场间漆黑一息。
就在这一瞬间,程千仞已纵身飞掠!
“铮!”
两剑相击,磅礴真元似汹涌浪潮,掀飞一排玉案,众人召出法器,仓皇抵挡。
须臾间烛光复明,却不见两人身形,只听头顶‘轰’地一声巨响,瓦砾梁木炸裂,碎片簌簌,烟尘漫天。
高阔殿顶破开大洞,两道雪亮剑光追袭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冷风呜咽,伴随白雪与星光从巨大缺口中倾泻下来,如银河垂落。
人们站在一地狼藉中,小心应付周遭残留剑气。雪花美丽,却使得人心惶惶。
有人醒过神,猛然回头:“傅山主,我,敝派想下山。”
傅克己抱剑而立,一众剑阁弟子聚在他身后。
“剑阁大阵仍在宁复还手中,尔等生死在他一念之间。你可以试试。”
他稍加停顿,补充道:“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那人不再说话。没人愿意第一个尝试,以身犯险,为别人铺路试水。
傅克己目光落在殿西某角落。
纵使宁复还突然出现,形势激变,程千仞也没有一刻放松对那里的关注,甚至赶在拔剑之前,传音给他,嘱咐他留意。
代表反王的两方人马,不知何时退至人群背后,几乎没有动静传出。比起兵荒马乱的各大宗门,他们坐在角落阴影里,显得尤为镇定、低调。
远处时而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应是剑气所至,山石崩摧,飞瀑倒灌。
听着这些声音,众人更觉时间漫长,风寒彻骨。
“傅山主,您觉得,程山主会胜吗?”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傅克己微感不耐,吐出两个字:“祈祷。”
***
冰冷剑刃忽至颈边,一缕发丝断裂风中,宁复还歪头笑笑:“真想杀我?”
程千仞如梦初醒,怔怔地收剑:“前夜才突破,剑既出鞘,控制不好。”
漫天交织的剑气倏忽消散。
他们站在崖边看云。
风骤雪急,茫茫云海被狂风吹动,从悬崖边坠落,向谷底俯冲,如天河倾泻,无声地在山石间激荡飞溅。
观云崖,剑阁最高处,手可摘星辰。
云瀑飞流,天地胜景。
“这里还是老样子。”宁复还感叹道:“你也长大了。”
他语气像一位远行归来的父亲,让程千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想干什么?”
程千仞以为,宁复还既然愿意现身,必知他用意。
然而对方一来就抢阵、杀人,使局面失控。
宁复还:“你站过这么高吗?”
程千仞稍加回忆:“我去过南渊藏书楼顶层,比这里高。”
他们遥望云顶大殿,奔涌夜云中,远处重阁殿宇不过是几丛光点。
“你站在这个位置,不能与人比谁的剑更快、谁的修为更高深,要比谁的目光更长远,谁的心意更坚定。”
程千仞:“我不太明白。”
“居高临下,人们怕你、敬你,不够。还要让他们感激你,觉得不能没有你。”
“现在你回去,那些人会想,程千仞做山主太好了。他能赶走宁复还,有他在,那个邪魔就不会回来。你的敌人和朋友,从此都更信服你。你才算彻底坐稳了剑阁山主的位子。”宁复还语重心长,“杀人可以震慑人心,但今夜,你要主持结盟。”
程千仞知道他是对的。却见不得他一副苦心孤诣、舍己为人的慈父模样,没由来生出一点怒气:“如果这场戏演不下去,有人振臂一呼,不惜一死,你怎么办?”
“你去过藏书楼顶层,应是见过南央阵法。除了魔族居住的雪域,大陆上几处重要大阵,都有两用,一为御敌,二为自毁。只要我乐意,可以让剑阁千万条灵气线爆炸,山上山下全炸飞上天,一只鸡也活不了。他们在云顶大殿,他们的弟子在山下等候,活的长、见识广、牵挂多的人,总要为自家宗门想想。”
程千仞蹙眉回忆,除了大阵,胡易知还讲过连通其间的空间通道。自己四海游历时,估算出六处大阵,也设想过如线串珠,大陆阵法同时开启的情景……
只听宁复还笑道:“若有人太愚钝,想不到这一层,我真的会杀了所有、反对我的人。你呢,你怎么办?”
“那我真的会拦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程千仞知道他没有说笑,认真道:“你既已叛山,背锅的事轮不到你。如果一定要杀人,我来杀,不要操纵剑阁大阵;如果一定要做千古罪人,我来做。”
宁复还没说话。
程千仞以为他想不明白,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作为山主的责任。”
宁复还忽然猛拍他肩膀,大笑:“哈哈哈哈好伙计!当年雇你才三两银子,划算!”
“傻东家!”程千仞拂开他的手:“到底是谁杀师?”
宁复还笑意稍敛。
程千仞:“我读过秋暝真人的札记。”
宁复还:“来,我把一切告诉你。”
他们从崖边跃下,在山岭云雾间飞掠,来到澹山后山。
薄雪铺满山坡,宁复还看到旧日小院、篱笆、草庐、老槐树。
“你看。”
程千仞顺他指引来到树下,见树干上两排刀刻痕迹,一道比一道高,年岁久了,刻痕周边凸起。最上方几个刻字,依稀可辨认:‘小非高一点’。
往日场景浮现眼前,两个孩子挺胸抬头比身高,一位白衣道人在树干刻字。
宁复还抚摸刻痕,声音微哑。
“分明我更高,师父却说觉非高。小时候师父总偏宠师弟,我以为是他天资聪明,我较为愚笨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师弟幼时孤苦,没少受人欺负,他聪颖早慧,修行又肯下苦工,师父耐心教他,虽喜欢他进境神速,却也怕他心里有恨,偏激执拗,误入歧途……”
“师父教我们铸了两柄剑。一柄凛霜,一柄映雪,意在不畏艰险,守望相助,凌霜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可谓用心良苦。那年我们剑法初成,要下山游历,师父算了一卦,却不提解卦,只叮嘱我照看师弟。现在想来,是卦象不好,他才不说。”
程千仞渐渐听得入神。
两个少年佩剑下山,见世面,交朋友,剑斩不平。
‘剑阁双璧’名扬四海。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候。胸有沟壑,意气风发。
宋觉非自知性格有缺陷,习惯在外人面前伪装隐藏,加上宁复还背后替他收拾烂摊子、背黑锅,久而久之,世人皆知宋觉非君子仁义,高洁正直,宁复还洒脱不羁,离经叛道。
然而世事难料,早年欺辱过宋觉非的仇家怕遭报复,议定先下手为强,设局引宋觉非自投罗网,担心他不来,谎称抓了他师兄。
恰逢那夜宁复还在花街柳巷与朋友喝酒,酩酊大醉,宋觉非寻不到他人影,单剑赴约,中人圈套。苦战力竭,却撑着一口气临阵突破,仇家胆寒,放他离他。他不走,定要对方交出宁复还,更不信对方说辞,以为师兄已遭不测……
待宁复还赶去,已经迟了,宋觉非站在尸山血海中,双目赤红,以剑撑地,看见他叫了一声‘师兄’,才肯闭眼倒下。
宁复还在满地尸体边蘸血留书:“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宁复还讨债杀人。”
然后抱起师弟,日夜兼程赶回剑阁,跪在师父身前。
秋暝把过脉,一声叹息。
“你师弟已经走火入魔。我先为他梳理体内□□真元,保住他性命。你去门外看着,小非这件事,最好先不要让旁人知晓。”
宁复还连声答应。走火入魔的人危险至极,但从小到大,师父在他心中无所不能。
两天两夜之后,秋暝走出房门,脸色苍白,跌坐在台阶上。
宁复还忽然心生恐慌,跪倒在地。
秋暝只说了两句话:“他不记得,别告诉他,我不怪他,你也别怪他。好好过。”
话音方落,胸口剑伤再抑制不住,血流如注。他闭上眼,溘然长逝。
原来最后关头,宋觉非暴起发狂,秋暝全神贯注输送灵气,毫无防备,被他一剑穿心。
宁复还抱着师父遗体,茫然落泪,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我该做什么?要不要杀了师弟,然后自杀?
最后他走进房间,擦掉凛霜剑上血迹,为宋觉非整理发冠,换上干净的衣服。守着他醒来。
“师父说了,不怪你。你练剑时偷懒,是受我诱惑,你溜下山喝酒,也是受我怂恿。你在外面与人结怨,挨骂的也是我。你看,从小我就替你背锅,倒也不多这一次。”
“这次你来恨我,不要恨自己。”
宋觉非清醒后,果然不记得走火入魔,记忆停留在单剑赴约前。
“我要离开这里了。把澹山交到你手上,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宁复还扶他起身喝水,淡淡道:“我刚才杀了师父。”
宋觉非怔怔地看着他,神色茫然: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师兄……”
“师父境界高深,高山仰止,我从小被他说资质愚钝。便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超越他。”宁复还面容冷漠,声色陡厉:“这等修行心障,如何突破?唯有,杀师证道!”
宋觉非推开他向外跑,院中鲜血和尸体撞入眼帘。
宁复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师父没有还手,否则我也杀不了他。他愿意牺牲自己,助我得道。我们师徒求仁得仁,你就想开点吧,师弟。”
“我杀了你!”宋觉非豁然拔剑,双目通红,仰天长啸:“你不是人!我杀了你——”
宁复还杀师证道,将他师弟宋觉非刺激得走火入魔。
澹山一脉毁在他一人手里。
这个故事若要细讲,可以讲得很长。但由当事人口述,半柱香便说完前因后果。
程千仞看着树干刻痕:“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一无所知,恨你怨你还想杀你。值得吗?我不懂。”
宁复还轻嗤一声:“你又没有师弟,懂个屁。当好你的山主。”
程千仞看他神色得意,仿佛在说‘有些人表面风风光光,背地里连个师弟也没有。’不由小声嘟囔:“我有弟弟,以前。”
宁复还笑笑:“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丈夫。后来发现,做英雄容易,看护好身边人,难。”
程千仞沉默。
他现在是澹山之主,熟读秋暝的札记,学了秋暝的道法,继承秋暝衣钵和满山遗产,如果宁复还真的杀了秋暝,他要向宁复还讨个说法。
反之,如果人不是宁复还杀的,他要替宁复还讨个说法。
当着天下宗门的面,解开真相,使其重回剑阁,不再受世人污蔑唾弃。
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见到宁复还。
他见到了,却觉得自己错了。
宁复还既不在意声名,也不在意旧怨。
杀师证道是虚妄,沉冤昭雪却多余。
这一场相见,争如不见。
程千仞心里有点难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师弟两次施展血遁,先双腿残废,后双目失明,用神识只能看见人影,看不清众生五官面貌。我编了个假身份接近他,照顾他起居,给他烧暖炉、推轮椅、煮馄饨吃,没事就陪他一起骂骂宁复还王八蛋。我来之前,还是他给我施针续武脉,叮嘱我早点回去……”
宁复还摆摆手:“总得来说,我过得比你好。这事儿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宣扬出去,要让他知道我就是宁复还,他得杀我祖宗十八辈。”
程千仞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
转念一想,宋觉非何等聪明,真能被宁复还骗住?
‘吱呀’一声,短暂沉默被打破。
两人回头,低矮篱笆间,小院木门无风自开。
宁复还陡然警醒:“谁?!”
小院中有人,气息分毫不露,他竟也没察觉。
“没事没事。”程千仞赶忙去拦,他以为自己和宁复还站在这里说话,打扰到了朝歌阙:“我的一个……皇都来的朋友。”
木门‘哐当’关上,门板震了震。
宁复还没计较:“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走了。你回去吧。”
宋觉非一个双腿残废的盲人独自在家,他不放心。
程千仞微感不舍,东家不像其他朋友,只要在世间行走,总有相见一日。今夜一别,他们再见遥遥无期。
“这就走?还想向你再学点东西。”
宁复还拍他肩膀:“你不习惯当一个大人物,没关系,慢慢来。云顶大殿里那些人,说话动不动就是天下啊,江山啊,大义啊,实际连碗面都不会煮。你别学。不如我传你八字要诀!一定再无烦恼!”
程千仞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南渊马场上,少年意气之争,顾雪绛便说过类似的话——‘八字要诀,百战百胜’。
果然,宁复还说:“问心无愧,老子高兴。”
说完他就走了,不知去向哪里,不知去做什么。
来时清风两袖,去时两袖清风。
手握长剑,衣袂翻飞,消失在万家灯火不能照亮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