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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船所行之处, 声音自云端飘落,回音久久不散。
慈恩寺中的僧侣和客人、佛光山下看热闹的散修们最先听到消息, 进而整个修行界无人不晓。
程千仞单剑拜山时,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前有慈恩寺开阵,后有傅克己闯大雄宝殿, 程千仞接任澹山山主。
剑阁就此开山, 回到风起云涌的乱世。
一夜之间, 天下格局生变。
然而现在,被人多角度揣测的新任山主,正在好声好气地与人商量:
“老傅,咱先把这个关了行吗?”
程千仞放出神识, 也没探知到机关藏在哪里。
傅克己还是不说话。
遇见这种朋友你没办法, 他一不怕你讲道理,二不怕你拔剑。
无所畏惧。
程千仞看向那位带头弟子。
弟子道:“我只听山主的命令。”
程千仞深吸一口气:“行, 我命令你把它关了。”
声音立刻消失,整个世界终于清净。
一众剑阁弟子身姿笔挺、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程千仞:“大家今天辛苦了, 时候不早, 都回去休息吧。”
“谨遵山主号令!”
顾雪绛靠在栏杆边抽烟,墨发衣袂飘飞, 很是潇洒:
“你们猜南渊学生现在怎么想。”
程千仞:“我不猜!”
顾雪绛:“那你们猜猜首辅大人是怎么想的。”
话题转变太快,从互损跳到商讨正事, 程千仞怔了一瞬。
傅克己问顾雪绛:“朝廷是否决意与宗门结盟?”
这本是燃灯法会的主要目的。
说朝廷不在乎, 首辅亲至, 已是最大诚意;说在乎, 却任由他们闯山拆殿,搅黄了法会。
顾雪绛毫不犹豫道:“结盟势在必行。我给你算一笔账,不说东境要对抗魔族的镇东军,单就西南战场平乱的神武军,打仗前有四十万,去年征召到七十万,今年还在征。这些青壮年男丁不能劳作,全靠后方供养,每月耗费十万两。”
“战事胶着,才误春种,又误秋收,粮食从哪里来?前有天灾,后有战事,赋税一减再减,钱从哪里来?更别提当年圣上东征、修建安国大运河等等大工程,国库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他声音低了点,“首辅立太子后,就开始削弱大世家,一方面是维护朝局稳定,另一方面,是让他们割肉放血,毕竟国库穷啊……”
国库也有穷的时候,程千仞心里平衡多了。但人家没钱就理直气壮地伸手要,世家就像养肥再杀的猪,皇族的存钱罐。不像自己,没钱只能去赌。
程千仞总结道:“朝廷需要人、财、物,军部需要修行者。所以还需借助宗门的力量。”
顾雪绛:“不错!”
傅克己道:“但他不想慈恩寺举行燃灯法会。”
这是陈述句。
程千仞:“或许他另有所图,已经跟十寂达成了某种协议。等剑阁开山,再跟我们剑阁谈?”
傅克己听见‘我们剑阁’,破天荒笑了笑。顾雪绛一脸见鬼的样子。
几人互换消息,分别说出各自猜测。
程千仞不会脸大的认为,朝歌阙用一盘棋拖住圣人,是为了让他全身而退。
他心情有点烦躁。如果能直接上去问,逐流你到底要干啥,给哥说说呗,那该多方便。
林渡之看着云海,蹙眉不做声,不知在想什么。
顾雪绛清楚,他只关心何时可以不再打仗。
云船高度缓慢下降。
远处城池街道万家灯火,近处荒郊树木不断放大。
船停在半空,比较危险的高度。顾雪绛挑眉。
傅克己冲他瞥一下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雪绛心道,行,不就是从前造谣你不举吗,这样报复爷。
他也没废话,一手抄刀,一手揽着林渡之,自船头纵身一跃:“后会有期——”
声音飘散在风中。
甲板空荡荡,只剩两位山主。
程千仞:“往后怎么打算?”
傅克己:“准备开山大典。”
开山大典定在下月初三,意味着程千仞需要在十几天内,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山主。
这事不简单。
程千仞初时学剑,便在南渊藏书楼读过剑阁剑法,后来为双院斗法对战傅克己,又上藏书楼钻研,深知剑阁剑路包罗万象,底蕴极深。算建派历史,剑阁远在慈恩寺前,还分为澹、烟两脉,人际关系怕是更比慈恩寺复杂。
楼船在云间飞掠,他一路上做了很多设想,比如怎样应对其他弟子心中不服,前辈长老的考验刁难等等。
第一宗门又如何,我一人一剑,闯过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未必怕它。程千仞如是想到。
事实证明,他白想了。
全都白想了。
待宝船缓缓落地,已是半夜三更。但整个剑阁灯火通明。
船停在云顶大殿前的宽阔广场,数不清的人源源不断从殿中涌出,分列广场两侧。
“恭迎山主归山——”
随之响起翩翩乐声,钟、鼓、铙、钹相合,道乐神圣肃穆。
程千仞震惊,低声道:“你排场真大。”
傅克己:“……我没有这种待遇。”
六七位长老带着亲传弟子迎上前,再次行大礼,程千仞与傅克己前呼后拥地走入大殿。
殿中亮如白昼,高高玉阶上摆着两把宽大座椅。
待二人坐稳,一位长老上道:“启禀山主,到场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三人,除去已前往白雪关的烟山弟子,全在这里。”
傅克己略点头,示意知道了。
程千仞一脸懵逼,传音问道:“他们干嘛?”
道乐声停下,场中极静,一眼望去,殿内外秩序井然,站满了人,大半夜精神抖擞,目光灼灼。
“等你训话。”
“我哪有话说?!”
傅克己没再传音理他。
他只得轻咳一声,开口道:“诸位,我名程千仞,自今夜接任澹山山主。”
人群爆发出整齐热烈的掌声。
……这下他真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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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想过被人背后说闲话,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情况确实发生了。
“傅山主不负众望,不仅带回神剑,还把人带回来了!”
“程千仞少时成名,都说他性情狂傲,给他个南渊院长也不乐意当。现在他答应傅克己邀约,放弃自由自在、海阔天空的游历,一肩挑起重担,实乃义薄云天。”
剑阁从上到下,平时不讲太多礼数,为了让新山主感到欢迎热情,那天特意排练几遍,以达到气势恢弘的表演效果。
弟子们原本还编排了集体剑舞、单人诵经等等节目,幸好被傅克己拦下:“我们是正经宗门。”
不是杂耍班子。
这些事,程千仞全然不知。第二日天朗气清,他在两位弟子的陪同下,熟悉剑阁环境。
傅克己带去慈恩寺的剑阵,皆是澹山精英弟子、中坚力量。程千仞都已见过。
负责对外交涉,怼天怼地的道号怀清,背后默默主持剑阵的道号怀明。
据傅克己说,前者头脑灵活,后者细心稳重,修为都算不错。澹山多年无主,长老们撒手不管,都是由他们主事。
但在程千仞看来,怀清活泼善言,像个导游,怀明腼腆内向,像个捧哏。
怀清:“剑阁两大绝学,烟山铸剑术,澹山剑阵;两大胜景,烟山青松、澹山云瀑。我们此时所在,便是观云崖,最宜欣赏云瀑。”
怀明:“是的。”
剑阁峥嵘而崔嵬。
大小山峰六十余,涧潭飞瀑不可计数。
峰峦雄伟壮阔,涧岩秀美幽邃,琼楼玉宇依山傍岩而建,有悬桥飞梯相连。
往来弟子皆身着白衣,腰配宝剑,行走于山水间,一派出世仙气。
程千仞一路行来,遇见的人都向他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回礼。
澹山与烟山合计六十余峰,若挨个细看,三天三夜也逛不完,怀清做了线路规划,先挑重要的、有名堂的介绍。
“那边便是玉虚观。”
程千仞凝神看去,那座孤峰与周边山势断绝,四下里被云海遮蔽,使得峰顶道观好似漂浮云间。
道观红墙灰瓦,朱漆斑驳,若在山腰,当显破败,偏它在云上,只显无尽孤寒。
他问道:“‘解签之地’玉虚观?”
“正是。”
‘居山令’颁布之前,修行界宗门皆在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
剑阁为宗门之首,历代帝王遇大事,必要来玉虚观求签,名为占卜天时吉凶、实则为获得某些支持。
“传说圣上东征前,来此解签,还借走过‘神鬼辟易’,是真的吗?”
怀清道:“解签自然是真,是否借剑,我不知道,那时我们这辈弟子还未入门……”
当年由澹山山主秋暝真人解签,但他已经被宁复还杀了。或许他向两位最疼爱的亲传弟子说过这件事,但剑阁双璧已经不复存在。
旧事封存,无可考证。
程千仞:“没事,我随便问问。”
他忽然想到,如今太子形同虚设,首辅当权摄政,如果朝歌阙来解签……
谁给他解,我给他解吗?!
太可怕了。
怀明:“您要进去看看吗?”
他摆摆手:“下次再看吧。”
他们离开观云崖,继续前行。
“这是隐仙岩。”
“这是悟道洞。”
“这是秋水潭。”
程千仞一边感受山间灵气变化,灵脉走向,一边听怀清怀明介绍,哪位圣人在哪成圣,哪个真仙在哪飞升。
思绪飘浮,感慨万千。
那些历史长河中,所谓的光辉与传奇,经过漫长时光镌刻在这里,不过一方石碑、一座草庐、一个名字。
按怀清安排,他们的终点是澹山后山,历任山主的住所。
昨夜时辰太晚,程千仞宿在接待贵客的碧游宫,今天起,就正式入住后山。
通往后山有捷径,是一架长长吊桥,桥那头隐没于云雾中,看不真切。
“秋暝山主遗产很多,漫山遍野,都是您的了。”
提起这件事,怀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程千仞心想,那可能是个大洞府,堆满法器法宝,金光璀璨。
悬空吊桥走到一半,除了飞瀑水声,风过树林的沙沙声,还能听见‘咯咯咯’的奇怪响动,嘈杂至极,像几百只野鸡扯着嗓子嚎叫。
程千仞心中闪过糟糕预感,比领教邱北黑科技更糟糕。
然后他真的看到了鸡。
漫山遍野的鸡。繁茂大树上、青青草地上,扑棱着翅膀跑跳打架,挺着肚子骄傲踱步,各个威风凛凛。
整座后山像一个巨大的、野生养鸡场。
怀清解释道:“这是秋暝山主养的鸡,受澹山浓郁灵气滋养,肉质鲜美,或炖或烧,十里飘香。但很久没人吃过了……”
程千仞无语半晌,憋出一句话:“为什么没人吃?”
你们不吃!还要养这么多!
为什么!!!
怀清:“毕竟是山主私人遗产,按规矩要留给下一任山主。我们做弟子的不好随便动。原本仅有三四只,但山主仙逝多年,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
怀明小声道:“现在他们都是您的鸡了。”
程千仞眼前一黑。
他扶额缓了缓:“给大家吃吧,补补身体。”
怀清怀明感动不已。
程山主初来乍到第一件事,不是定规矩立威信,而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顺便给弟子们谋福利。
怀清由衷感叹:“您真是个好山主!”
程千仞:“……”
不,我本辣鸡,全靠同行衬托。
不过半个时辰,好消息传遍剑阁。
怀清:“山主说了,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澹山上下欢呼一片。看得烟山弟子好生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