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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这一辈的女孩儿取名皆入“玉”部旁,唯有七娘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问过吴娘, 吴娘示意她看沈砚收藏的石头, “你以为玉不是从石中剖出来的么?”
阿桃没有全信。她想,太守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庶出儿女,应是叫夫人膈应了, 所以后来生下女儿, 夫人反嫌那玉廉价。再说“砚”字,石见石见, 老话说“水落而石出”, 求真求知, 不叫眼睛受蒙蔽, 也正应了如今七娘这般心灵通透。
沈砚穿着寝衣拥被而坐,看见阿桃一副倾听神色才觉得自己不妥,“瞧我睡糊涂了,大半夜叫你爬起来受冻做什么?快回去睡罢。”
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棉衣,赖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说说嘛, 我爱听这些。”
沈砚失笑,阿桃和吴娘阿杏又不一样, 不知是否受她的影响, 阿桃颇为关心时事。小侍女实则和她一般大, 闷不吭声的人这会儿才露出眼里的几分慧气。当然了, 沈砚从没当自己是十五岁稚童。
“怪我把你吵醒了, 也罢,不让你猜荆南那么难的事,你就猜猜父亲为我挑选的下家罢。”
阿桃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她抱着膝盖想了想,“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吗?”
沈砚点头。
“我猜想,使君怕是不会让娘子嫁过江的……”阿桃小心翼翼斟酌着,又偷看沈砚见她鼓励地点点头,胆子又大了些,“为什么呢?因为娘子曾说过,使君无意掺合这些祸乱,虽则前头有四娘子嫁去太原范家,但娘子的身份又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边范家只是为妾,分量怎么也无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砚相提并论。
“若使君这么做,实际也相当于在诸王里择其一站队,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愿。”
“说的不错嘛,那你说说,我该何去何从?”
阿桃“咳”了一声,被沈砚的目光看得脸色微红,“娘子可别笑话我了,我哪敢论断娘子的去向,只是胡乱瞎猜而已。若是不嫁过江,那便是在咱们江左挑选了,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咱们江南也有不少才俊。不过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吴娘提到此事时,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我想着若果真是在咱们左近挑选,那倒不值得娘子蹙眉了。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就行行好,快告诉我罢!”
沈砚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桃竟以她做为参照。
寒夜漫漫,两人这般一个拥被一个披衣,倒生出了一丝夜谈的气氛。沈砚怕她着凉,也不卖关子了,“你猜的没错,但任何猜测都要有事实根据,你依着我来猜便不妥当,若我也错了呢?这回我且告诉你为何我爹不考虑江南左近世家,下回就要你自个儿去想了。”
“这次诸侯大乱并非早些年那样小打小闹,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换姓才会罢休,这点连我都能看出来,我爹怎会不知?只我们太守性情如此,觉得郓州避祸百年,存了侥幸之心,想着只要不掺合,等到尘埃落定再拜新帝便是。”沈砚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么多,“总之他是有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莱州或蓬阳,不过是加强了几州联络,和旧日的进退同盟一样效用,并无什么增益和变数。所以我爹要找一个退路,一个能在乱局里存活到分出胜负那一刻的倚靠。”
“我给你一个提示,粮食。好了,你快回被窝里去,切莫着凉了。”
阿桃得了提示便也不赖着了,举灯回到屏风外边,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只是沈砚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来乌镇,这也不是什么难以探听的讯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他爹找的退路,恰恰变成了动乱的火线。
譬如崔岑这种胆子大的,就喜欢先下手为强。
……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还有好几场花宴。数不清的春鹃、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里主持两场茶话会,还要在碧游台共举花事,与民同乐。偏这时儿媳怀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门讨债,李氏再能干也不免忙得坏了心情。
“阿砚你来的正好,”早间沈砚去给李氏请安,就被李氏抓包了,“崔侯第一次上门我们不能失了礼数,你且把手上的石头放放,这两日先过来帮忙。”
李氏说的轻巧,“你盯着府里洒扫一遍,再叫乐府班子排几个剧目备用。哦对了,还要去库房里翻一套新瓷器给崔侯用,北地花式重浓彩华丽,你看着挑罢!”
女儿就快要嫁人,平时再怎么不理事,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砚没有推拒,这都是小事。她起大早过来李氏屋里,是为了别的事。
“母亲,我昨晚做噩梦了,”沈砚这会儿又像个十五岁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余悸,“梦见许多年前那个细作。”
李氏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打量她,“你梦见这些做什么,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了?”她第一反应便是沈砚知道了昨日抓到益阳细作的事,受了惊吓。
沈砚可不敢扯到别人,便装作茫然地摇头道:“不知为何就梦到了,母亲别担心。这些年眼见父亲母亲的重担有多不易,我再想起来也只恨那细作太可恶,怀着不可告人目的搅扰咱们郓州,叫人心惶惶。”
李氏见她神情不似害怕才放下心来,“是啊,这些探子无孔不入,真叫人头疼。蕤蕤不要想了,过来,娘给你梳个头罢。”
沈砚并不必每日里清早来给李氏问安,今天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懒惫的沈砚为了叫自己出现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赶来时只草草拢了一把发丝。
李氏叫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亲自拿了金丝楠木梳帮她梳理长发,边梳边笑道:“瞧这乌发多叫人羡慕,细密柔顺,一丝儿不好也没有,蕤蕤往后梳髻一定好看极了。”
铜镜里映出的母女二人,那年幼些的美人确是绮年玉貌,神采昳丽。沈砚并不太在意,她要李氏注意的不是她的头发,而是昨日那个益阳细作。
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蹙眉道:“母亲叫我不要多想,可梦里也实在骇人……母亲,那女子也才二十左右罢?就同三姐那般大,三姐嫁去荆南刘将军府上,还即将生儿育女,那细作却同龄不同命。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她怎肯冒这么大风险潜入敌阵?”
荆南,细作,敌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氏正在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益阳,正是荆南辖下的一处关隘,刘开这个亲家为什么要派细作潜伏在太守府里?
昨日将人移交给牢里后,李氏并没有多想,细作哪有几个老实的,被捕后常变作死间谎报身份,指鹿为马,不能全信。荆南在郓州左边,天下大乱后就被原厢军将领刘开带兵占据,沈家早前在韦氏主政荆南时就和刘开有联络,这下更是嫁了个女儿成了姻亲。说起来刘开兵镇荆南上位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豪粗人不粗心,莫非细作真是他派来的?
李氏朝铜镜里望去,见女儿微微垂首,眉目间似笼着轻愁,似还在那个血色回忆里,忙岔开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都是自己选的。站起来罢,梳好了,走去陪我用早膳。”
沈璧怀孕几个月,现在刘开身边是哪个人在服侍?看来是该去打听一下了。
沈砚在李氏屋里吃过早饭,回去就要叫上吴娘几个,去督办接待崔岑的任务。
住在东厢的沈瑄见她来去匆匆,就在门后望着,也不上来闹腾。她这样懂事,反叫沈砚有一丝不忍,便招手叫她过来,“今日有空吗?”
沈瑄忙点头,绽开笑容,“七姐姐有事要吩咐我吗?”
沈砚本想说没什么事,到了嘴边又改口道:“嗯,你若有空就来帮我罢。”
吴娘几个就看着沈瑄眼里要冒出星星,乐颠颠地缀在沈砚身后。
天杀的崔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登门,时间紧,任务重。
沈砚做事很有效率:她先是把除了各主位近身服侍的仆婢以外的人都叫来,连三位叔婶屋里都不放过;再依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划地洒扫,清理残缺的装饰物;待全都清扫过后,才许补上花饰和器具;一波一波绝不乱跑,越到后面越精细的活,所需人手越少,大部分人早就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没耽误府里的正经事务。
这还是第一回沈砚露出这样的手段,往常她只一板一眼站在李氏身边行礼如仪,花瓶儿似的。沈瑄看得目不转睛,看着别人望向沈砚的敬畏目光,竟比沈砚还要激动。
七姐姐果然很厉害呀……
如此一番功夫,李氏交代用时两天的任务竟在傍晚就完成了。最后一项,沈砚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套天青色的瓷器,包括摆件,茶具,餐具,共六十四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