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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多年,一听贾政的语气,王氏就知道这是不高兴了。
她先状若无意的叹口气,然后道:“老爷怎么这么想我,哪里是说外甥女,我是说宝玉那个孽障的古怪脾气,老爷也是知道的。血缘至亲,我也是担心妹夫那边不乐意,或者外甥女受委屈。”
贾政脸上这才挂上些笑容:“我也没说成不成,只是探探口气而已,再说老太太说得对,宝玉这个年纪,慢慢教导也罢了。若是能有妹夫这样的岳父,岂不是更好。”
王夫人脸上的表情险些垮下了,她犹豫再三,觉得自己若是不说,真的叫不合心意的儿媳妇进门,那可真是……
“老爷,”王夫人态度诚恳:“外甥女那样娇弱,可宝玉如今是咱们二房最年长者,环哥儿、兰儿又小,我原想着让他有个比他大些,能劝他上进读书,也能理家务的媳妇才好。”
“所以,外甥女不是正合适吗?”贾政奇道:“你只看妹妹,就知道外甥女于掌家一道上,必不会错了格子。且外甥女的学问那可是妹夫、妹妹亲自教导出来的。”
他以为妻子真是因为黛玉比宝玉小而担心,就道:“外甥女必定能劝宝玉,至于年纪大小倒是不妨事,不瞒你,你我夫妻如今只有宝玉,我岂会不疼他。正如你说,兰儿又小,环儿天资实在不能及宝玉万一,若不是心疼宝玉,我万不会厚着脸想与妹夫提。”
这话说的仿佛宝玉占了多大的便宜,王夫人真的把持不住了,她擦着眼睛低声道:“老爷当初与老太太为珠儿选了大儿媳,我只听话,没有多说什么,如今宝玉的媳妇,老爷就不能依了我吗?”
她落泪看着贾政道:“也不瞒老爷,若是珠儿还在,老爷为宝玉求娶外甥女,我绝无二话!可是宝玉将来顶门立户,只有宝丫头那样沉稳端庄的孩子才能帮扶夫君!外甥女好,可是那样仙女似的品格,真能那么,”她没说完,就见贾政指着她气的发抖。
“你昏聩!”
贾政声音都不稳了:“倘若妹夫仕途不顺,我为宝玉求娶黛玉是我亏待了他。可是如今,妹婿如今掌着户部,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升为尚书指日可待,纵然将来做不得计相,大司农也不是等闲之辈!”
他就不明白,自己这个妻子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居然要为宝玉娶宝钗?老太太说的居然是真的!
“老爷!假若珠儿还在,你要为宝玉求娶林家甥女我也不说什么。”王夫人提起夭亡的长子更难过了,她觉得丈夫怎么就不理解她呢,“我就喜欢宝丫头那样的孩子,老爷真的就不能依我一次?”
“……”
王氏没听见丈夫的回话,放下帕子才发现丈夫的脸色难看到了一个新高度,她惊道:“老爷,你怎么了!”
贾政仿佛不认识的看着王氏,从前他只知道这个女人有些说不通,现在他才发现她根本就是脑袋糊涂了。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又见王氏盯着自己,显然不明白自己说的有何不对。
到底是少年夫妻,贾政也不愿意让她心存怨恨或是如何,或许他早就该与她说明白:“夫人,你错了。大错而特错!”
王夫人不解,就听贾政道:“如果珠儿活着?珠儿活着,妹婿入户部,你居然能说出‘此时求娶尚可’的话。夫人,你想过没有,珠儿岳父致休之前不过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当时为了让珠儿从科举进身,我才和老太太商量着取中了李家。可是如今妹婿已然是正三品,林家甥女进门,你打算让她们妯娌怎么处?”
王夫人傻眼了,她根本没想过,她觉得嫁进来都是她家的人再说,当年她和大嫂……是了,王夫人压根就没和大嫂相处多长时间。
“再者说,”贾政还没说完呢,“珠儿若在,宝玉不过是我二房的次子,上有长子长孙。你怎么手拿把掐的觉得,妹妹妹婿会愿意将外甥女嫁过来,夫人呐,这些你都没想过吗?”
王夫人沉默了,她感情上觉得丈夫这么说他宝玉心里头不舒坦,可是她还是有三分理智在,知道丈夫说的都是对的。
贾政长叹一声:“今日既然说到这里,咱们夫妻将话说开,妹妹妹婿未必乐意黛玉嫁回来。但是,不管这桩亲事成与不成,宝玉的媳妇决不能是薛家外甥女,夫人不必急且听我说。我知道薛家外甥女是个好孩子,平素也听老太天说过,哪里都不差。可是夫人,头一条,如果外甥女是舅兄亲女儿,我与老太太绝无二话!”
这一句话砸的王夫人坐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贾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道:“其二、夫人,我虽然平素不太管家里的庶务,可是学堂那边为着咱们的子孙着想,我还是过问一二的。你那好外甥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晓得吗?人都说外甥像舅,你打算将来咱们孙子,要去像薛蟠那个不着调的混账小子!”
“我……”薛蟠那些事情王夫人知道的不多,可是想想薛蟠为了个颜色略好的丫头就能动手弄出人命,她也心虚了:“老爷说的也是,可是宝丫头真的是个好孩子。”
贾政揉着太阳穴:“琰哥儿也是个好孩子,你说表兄、表弟两个侯爵,会将表侄女湘云丫头说给他吗?”
“那当然不能!”这回王夫人反应很快:“云丫头是史家一门二府的正经大姑娘,是要第一个出门子的。她自己就是父母不在了,假使选了个父母双亡之人,外头要怎么议论他们兄弟,日后她后头的妹妹们又要找个什么样的女婿。那琰哥儿前程再好,这也万万不成。”
贾政看着她,王夫人也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宝钗再好,也不可能嫁给宝玉。她心下失望,可也知道丈夫婆婆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只好暂时偃旗息鼓,说起了今日两个侯夫人都问起了贾琰。
“依老爷看,表嫂同弟妹是为谁问的呢?”王夫人有意和缓气氛:“俗话说,好肉烂在汤锅里,都是自家亲戚。”
贾政也顺势笑道:“大概是云丫头以下几个姑娘罢,我原听说史家正想湘云丫头议亲,侄女婿人选定不会差,到时候侯府其他姑娘,择婿便是看着低些也无妨。”
林府里,贾琰正在书房与黛玉说起五代史记,“文忠公文采引人入胜,又春秋笔法,不过五代纲常混乱、礼崩乐坏,妹妹怎么想起了看这个?可有何心得?”
黛玉最初只是随口找个借口与贾琰说话,可是几日看下来倒很有些心得,她从“史者国家之典法也”说起,与贾琰聊起了“垂劝戒,示后世。”二人一直从下午说到了晚间,直到林海下衙才同去上房问安。
“妹妹果然大才,”贾琰笑着对长辈们道:“从前只以为妹妹与诗词一道极为灵秀,没想到于经史一路也很有心得。”
林海指着他发笑:“你啊,就夸你妹妹的时候最大方,对了,年前你孙家婶婶就要带着钟儿兄妹举家返京了,到了正日子,琰哥儿代我去迎一迎。”
贾敏奇道:“是回来过年么?往年孙师弟入京述职,也没有如此啊。”
“今日陛下叫我去问户部情况,正赶上景凌陛见,陛下已经下旨令景凌做大理寺少卿。景凌已经写信了,年前,弟妹带着孩子必定会到的。”
“妘妹妹也要回来了?”黛玉很是高兴:“大家又能聚到一块,这才好呢!”
贾琰道:“这么一说,应祥来年要在京应考了,倒也是好事。”
林海却道:“江南文脉鼎盛,录取的也多,否则怎么有人为了考试方便而将户籍挪入江南等地呢。回到京中,京中勋贵官宦子弟何其多,有许多专门针对乡试谋取功名的,对应祥未必是好事。若是自家看得开还好,否则……还不如捐监。”
他们二人俱都沉默,黛玉却笑道:“有孙师叔教着,到京中如今还有梁伯伯、叔叔,还有父亲,谁说孙家哥哥就真的蹉跎呢。”
众人这才一笑,是了,还是没影的事情,在这里愁什么。
孙家一行入了腊月方才到京,还正赶上下雪,因着贾琰头一年来京中,没防备居然受了风寒,贾敏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接人。
“太太说了,表少爷就好好在家养着,哪里都不许去。”冬晚道:“您可别叫太太担心,表少爷,太太自责呢,说是忘了您头次来京,这么冷的天忘了叮嘱。”
贾琰还是略有些发烧,脸有点红:“替我回禀舅母,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头回看见下雪忘记加衣裳。”穿着拖鞋披着披风就冲到了院子里,贾琰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见着鹅毛大雪。
结果就是乐极生悲,他还在书房想着回忆一下写雪的诗词文章,打算应景抄录下来。却不妨寒气如此厉害,一晚上的功夫人就躺倒了,一病就是五、六天,贾敏说什么也不准他出接人,其实贾琰自己也是有心无力,躺床上爬不起来。
他这几年没病过的人,突然病来如山倒,发烧的时候惊动了全家,连黛玉冒着雪都跑来探望。舅舅舅母急的连夜要去寻太医院的太医,任谁都知道,平素越壮健的人,病起来愈发不容易好转。不过,贾琰还是多赖这两年勤于练武强身,总算病情好转,烧也退了。
冬晚正要去长房禀告太太,说表少爷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不会乱跑。刚要出院门,就看见黛玉带着雪雁、喜鹊两个丫鬟走了过来。冬晚赶紧道:“大姑娘来了,天这么冷呢!”
黛玉笑道:“不妨事,姐姐,阿琰哥哥怎么样了?睡了么?”
“没呢,表少爷正养神。”冬晚道:“大姑娘先进来,可别在外头冻着。”
黛玉笑着进了日新院,待入了正房,才将外面的大氅脱了。贾琰执意在书房中静养,此刻已经听到了动静,他嗓子还有些沙哑,笑道:“妹妹快请坐,为兄招待不周,只别进书房就好,免得过了病气。”
“听哥哥声音还有些沙哑,”黛玉担心说:“我让厨下熬了秋梨膏和莲子羹,都是温热的,哥哥喜欢哪一样?”她知道贾琰平素不太吃甜食,又道:“都是少糖的,哥哥好歹用一些,压压咳嗦、润肺不说对嗓子也好。”
贾琰笑道:“咳咳,那就劳累妹妹了。”东西是喜鹊送进去的,可是黛玉不放心,到底站在书房门口亲眼看过才安心。兄妹略说几句话,黛玉就让贾琰好好休息,嘱咐了好些话,才带人离开。
看着书桌上的碗,想着方才黛玉的嘱咐,贾琰想起了乡试后与乳母韩冯氏的对话。鹿鸣宴之后,贾琰返回扬州,虽然孙钟落榜,但是孙景凌还是以长辈的身份单为贾琰庆贺一番。同科之间、同乡之中又互相拜见,很是热闹几日。
韩冯氏就是在贾琰启程之前提到的那件事,她道:“大爷如今有了功名事业,如今又都十八岁了,虽说男人家不太在乎年纪,可是大爷毕竟是家里唯一的根苗。”
她这样一说,贾琰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贾琰有些脸红,不过还是很掌得住:“嬷嬷不用担心,这事自然是长辈做主。”
冯氏苦笑:“按说这事也不是我该插嘴的,可是舅老爷、舅太太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您可有个表妹呢!姑舅亲、亲上亲,是不是……”
“嬷嬷!”贾琰语气严厉起来:“妹妹是舅父舅母独女。小子是何人?敢凭着亲戚情分、师徒情谊去谋图这个!以林家的根基出身、舅舅如今的前程地位,妹妹便是皇子也嫁得,此事以后不要再提,连想都不要想。”
韩冯氏就叹息,不再说话,奶母子两个只说入京的种种事宜。
当时贾琰是真心说的这番话,倒不是他自贬,事实就这样,人不能自欺。而且在他心里,黛玉还是那个闹着钓鱼结果挨了训斥的小姑娘,他哪里会将她往成婚什么的事情上想。
可是等到上京,贾琰突然发现,那个单薄瘦弱、让人挂心的小姑娘长大了,变成了一个秀美明丽的女孩子。她一出现就像一道光刺破暗处,让贾琰有些不敢直视,唉,贾琰这个年纪早就能分出美丑,要说他半点心思没有那是假话。
但,这样的女孩子,真的是他能肖想的吗?他要是升起了这种心思,岂不是对不起舅舅舅母这么多年的关爱,那他贾伯衡成了什么人!
黛玉回到成竹堂,就安排她的另一个大丫鬟棉凫:“记得每日让厨下给哥哥做些润肺养嗓子的吃食,而且千万让他们记住,不许放太多糖。”
棉凫笑道:“姑娘放心,奴婢记得了。”旁边为黛玉更衣的雪雁道:“有老爷太太,还有姑娘这样记挂,表少爷的病一定好的快。”
黛玉坐下方才有些愁容:“你呀,你懂什么。病来如山倒,我略读过些医术,现在又是冬日,哥哥本就有些水土不服。更何况,那日连太医都说他心事太重,这一下借着机会病都发了出来。”黛玉有些自责,她自以为兄妹情分够好,结果还是忘了,她这个兄长幼失怙恃。
虽然这些年来,贾琰从来都是乐天知命,凡事周全不疾不徐的样子,可是想想贾琰才比自己大上四岁不到。黛玉想着如果是自己……她打了个寒颤,吓得雪雁就来问:姑娘是不是出门被风扫着了?
她握着雪雁的手,握紧又松开,突然很想去见见贾琰。林黛玉姑娘说动就动,立时披上大氅,又去了日新堂,出现在了贾琰面前。
贾琰挡着脸:“不是让你别进来,过病气、过病气,眼看着快过年了,你一个姑娘家,身体又弱病了要怎么办!再说我病着,这屋子里也没那么干净,你自来爱洁……”
“哥哥觉得,玉儿是那种亲人病了,因为爱洁就躲到远处避着的人?”一开口就是诘问,真是简短有力。
贾琰认输:“好好,都是我失言,可是妹妹还是去外头榻上坐着怎么样?咱们隔着门帘说话。我真怕你也病了,你让我安心放心,好不好?”
刚想问说“又有哪里让你不放心”的黛玉,心中一动,正对上露出双眼的贾伯衡,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林姑娘脸红了,拔腿就走。
贾琰赶紧喊道:“你们不拘谁,快送送姑娘!小心着些。”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他握着书,满心都是方才惊鸿一瞥中女孩子的羞赧。
林海与贾敏也在奇怪,今日女儿怎么了,往日里晚膳的时候哪会这么一言不发的。林海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姑娘这是有心事了?”
贾敏回了一个“没听说啊,一直都好好的。”眼神,夫妻俩的心里油然而生:女大不由娘(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