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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民国政府成立,老百姓不再留辫子,奉阳城也日渐西化起来,街道两边盖了不少新式小楼。
然而在众多新修或者新建的小楼中间,有座古牌楼门脸的破旧院落尤为显眼。
老式的门柱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门前的石台阶缺了一角,高悬的金底黑字招牌,上面“山海镖局”四个字也已经掉漆褪色。
实在是明目张胆宣告着自己的上不得台面。
范一摇扛着麻袋,一进门就看到自家师父凤梧和主管这一片的黄探长站在院子里说话。
黄探长见范一摇进来,立刻热络地笑了起来,“哎呀,范总镖头这是走镖回来了?这一路可是辛苦?”
凤梧看见范一摇左右肩头各扛着个麻袋,温润的笑容微僵了一下。
范一摇当做没注意到凤梧表情的变化,将麻袋卸下,颇为敷衍地对黄探长说:“还好,还好。”
黄探长本就是随便客套一句,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而对凤梧道:“凤老板,您考虑考虑这事,若是真的帮我们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我们警署定有重谢!”
凤梧生着一双桃花眼,面皮白皙,气质如玉,唇角似乎永远含笑。他对外宣称他快四十岁了,但是经常会被误认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那副好皮囊乍一看,还挺糊弄人的。
也只有范一摇和江南渡知道,这师父背地里是什么鸟样。
“好,我和我两个徒弟商量商量。”凤梧神情温和,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黄探长看起来很满意,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范一摇等黄探长走远,才问:“师父,黄探长要你帮什么忙啊。”
“听说最近大顶子山上有蛇群出没,伤了不少人,警署无计可施,便问我们愿不愿意出面解决。”
范一摇心念一动,心说这不是巧了,便问:“那我们要不要帮这个忙?”
凤梧此时早已收起了在黄探长面前的温润态度,严肃道:“当然不能帮了。”
范一摇并不意外。
这早已经是师父的惯用伎俩,人前好说话,无论人家拜托他什么事,都托词说要和两个徒弟商量云云,然后转头他就会把屎盆子扣在师兄头上。
弄得他师兄恶名在外,落得个不近人情冷血苛刻的形象。
不过吧,其实也不算冤枉了他。
“对了,你别问这些旁的,先给我说说,你的镖车呢?是路上当柴烧了,还是又打瞌睡的时候撞到山体碰碎了?”凤梧看着地上两个麻袋,目光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范一摇却不理会凤梧,闷头不知道琢磨什么。
“喂,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师父,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范一摇说话间抬腿就要往外跑,却被凤梧提溜住后脖领子,又给拖了回来。
“你这才刚回来,又要跑出去,一摇啊,你今年已经十六了,看你哪有个女孩儿家的样子,师父还准备以后给你说门好亲呢……”
眼看着师父凤梧已然开启了碎碎念模式,范一摇挖了挖耳朵,忽然向门外一指:“师父!大师兄回来了!”
凤梧立马就像被烫了的鸡子一样,缩回抓住范一摇后脖领的手,一副心虚的表情,“啊?南渡回来了啊……”
范一摇趁此间隙,脚底抹油遛了。
等凤梧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门口哪里有大徒弟的影子?这才知道又被小徒弟给骗了,三两步追到大门口,放声喊道:“范一摇!!你这是弄没第几辆镖车了!你是吃镖车的么!!”
然而范一摇早就溜得不见踪迹。
“黄探长!”
范一摇转了两条街,才找到黄探长。
“咦?范总镖头?”黄探长看到范一摇,显得有些惊讶,随即意识到什么,大喜过望道:“怎么,你师父这是答应了要帮忙?”
范一摇眼神澄澈,“师父问,要是这个忙我们帮了,警署愿意付我们多少钱?”
黄探长大手一挥,满口的财大气粗,“酬劳的事情好说……”
范一摇:“那就五十大洋吧。”
“……”
黄探长石化了一瞬,企图把话往回找补找补,“当然啦,这两年嘛,时局动荡,警署的财政预算也是有些吃紧的……”
“哦,师父说那就算了。”范一摇转头就走。
“哎!范总镖头别走啊!”黄探长将范一摇拉住,嘴角直抽搐。
其实这次上面批给他的预算是六十块大洋,他原想着用三十块大洋完成任务,再用十块大洋孝敬上司,这样就能落自己腰包里二十块大洋,若是按照范一摇的开价,他可就一点油水捞不到了。
但如果不是山海镖局出面,这件事恐怕会很棘手,指望警署里那些酒囊饭袋去打蛇,不知道要折进去多少人命。
到头来,上峰怪罪下来,他的这身官皮能不能保下来都不好说。
“四十五大洋行不行?”黄探长试探地问。
好歹给他剩点汤啊。
范一摇再次转身。
“哎行行行,五十就五十大洋吧!但是咱们得说好了,这事儿必须三天内解决!”黄探长立刻拿出甲方的强硬态度。
范一摇:“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您给出个字据?”
“……”
范一摇平时一个月的薪水也只有十几个大洋,五十大洋对她来说算得上一笔巨款。
揣着黄探长的字据再次回到镖局,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此时凤梧已经不在院子里,范一摇朝正堂瞥了一眼,只见凤梧正坐在红木椅上打着扇子闭目养神。
她顿时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经过敞开的堂屋大门,往厨房方向去,不一会儿,就推了一辆镖车出来。
镖车上装的是个足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大酒坛子。
眼瞅着范一摇就要将镖车推出镖局大门,凤梧拖着长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站住——偷了我的酒,要干什么去?”
范一摇浑身一僵,回头有些心虚地冲凤梧笑了笑,“师父,我自知又毁了一辆镖车,惹您生气,这不,发现了一样泡酒的好材料,准备给您弄回来当赔罪礼呢!”
“我谢谢你啊。”凤梧皮笑肉不笑,“但是不用了,你把酒坛子给我放下。”
范一摇看了看自己师父,把心一横,推着镖车就跑路。
凤梧顿时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脚追了出来,“范一摇!你把酒给我放下!!”
很明显,被夺了爱酒的怒气值要比被毁一辆镖车高了几倍,凤梧这回不依不饶,尽管小徒弟在前面跑得跟兔子一样快,他依然穷追不舍。
沿途鸡飞狗跳,引得无数人侧目。
直到追出了城门,凤梧气喘吁吁,头晕眼花,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面的范一摇察觉,也渐渐停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个有良心的徒弟。
“师父,您没事吧?”相比于没了半条命的凤梧,范一摇脸不红气不喘,完全看不出来推着镖车疾驰了几十里。
“你,你给我,说,说实话!你,你到底,到底要干什么去……”凤梧累得就快要口吐白沫了。
好好的一个俊秀公子,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范一摇知道,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没什么用,便实话实说道:“我要去打蛇。”
“就是黄探长说的大顶子山上的蛇?”
凤梧对范一摇的回答似乎也不太意外,从地上站起身,拍拍长衫上沾染的尘土,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样子。
范一摇点头,“对呀。”
凤梧立刻神情严肃起来,“不行!”
范一摇不太服气,“为什么不行?”
凤梧:“整个奉阳城警署都没办法的蛇患,那肯定是相当麻烦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刘嫂子被蛇叼走了啊。”
凤梧一愣,“刘嫂子?包子刘家的媳妇?”
范一摇点点头。
凤梧微微动容,然而那一丝丝出现在他脸上的涟漪,也只是转瞬即逝。
“唔……一摇啊,所谓人各有命,天意难料,有些事情呢,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凤梧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企图用催眠一样的语气给范一摇洗脑。
范一摇却不吃他这套,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把我的毛披风给了刘嫂子。”
凤梧:“……”
短短几秒钟,山海镖局的主人神情变化极度丰富,从不可置信,到震惊错愕,再到最后气得脸色苍白,声音发颤地问:“你,你说的是用你的毛做的那件毛披风?”
范一摇:“……”
眼看着小徒弟脸黑下来,凤梧急忙咳嗽一声,换了个问法:“你是说,为师给你亲手织的那件毛披风?”
范一摇老实点头,“对。”
凤梧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躁动地在范一摇面前踱起步来,“你,你你你怎么能把那个给她!”
“我这不是……怕她被蛇蛇吃了嘛。”
范一摇也自知理亏,努力把眼睛睁圆,想让自己看起来萌一点。
以前这招对付师父,可以说百试百灵。
可是今天,却好像不怎么顶用了。
凤梧表情凝重,眉头微锁,继续负手踱步,时而仰头沉思,时而低头叹气,最后认命般耷拉下脑袋,对范一摇说:“走吧。”
范一摇:“去哪儿?”
凤梧没好气:“还能去哪儿,去拿回你的狗毛披风!”
范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