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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中堂,“清正廉洁”的匾额之下,季砚负手而立,绯袍玉带勾出的身形雅正如山石峭壁间孑然独立的青松,他拨捻着手里的珠串,低眸专注听着下首几个官员议事。
傅绥年为首的几个年轻的六部官员都是季砚提拔上来的,他们与几个守旧派的官员,对灾地减免赋税的事,争论激烈各执一词。
“我朝有律法,遇灾情饥荒,薄赋税,广积蓄,开粮仓借粮与灾民,再免一年的赋税,从未有过借粮不还的先河,遑论还要免赋税三年,如此一来灾民岂不成疲民。”徐蔼的门生冯正林站出来反对。
傅绥年道:“山西本就是旱地,接连的大旱使得收成无多,而此次蝗灾等于将百姓的生路给断了,若是来年旱情不解……或是再坏一点的结果,饥荒过后最易发生瘟疫……只怕那是百姓都没有变成疲民的机会。”
冯正林皱起眉头,张口欲反驳,季砚虚抬手打断了他,朝坐在太师椅上的徐霭看去,“老师怎么以为。”
徐霭道:“我明白季大人此意是为百姓谋福祉,但若此先河一开,各地效仿,冯大人说得可就不是
季砚淡淡道:“这到不是难事,新帝登基恩泽天下,故而放良救济,免除山西三年赋税。”他顿了顿笑道:“如此,我们即可以以这次为,将来也不会有异言。”
“此事本官会亲自上书,皇上仁厚,想来也不会意见。”
徐蔼面色一变,“既然季大人早有决断,又何须问我们这些老臣。”
季砚丝毫不在意徐蔼的冷言,微微一笑,“此次放粮赈灾的事,就交由王显去办。”
王显是徐蔼的侄儿,在户部任职郎中。
内阁众人散去,冯正林跟随着徐蔼,道:“季砚此举可是为了讨好你?”
“他就是只笑面虎,你还不知道么?“徐霭冷哼,目光深沉凌厉。
讨好?有徐太后的支持,连三千营都捏在手里,如今朝堂上他季砚一人独大,用得着讨好谁。
季砚回到东水巷,何安实在忍不住问他,“大人究竟为何要让王显去赈灾?”
季砚朝身侧的幕僚白清徐偏了偏头,“你跟他说。”
“是。”
白清徐唇红齿白,目光透着精明,他唇角勾着笑,朝何安道:“赈灾的粮饷是一级级下发,各地的官员,派发的官差……你想想一石的粟米熬成粥的有多少,若是再多掺点水……这是天降的横财。”
何安恍然道:“大人是想抓徐霭的错处。”
“非也。”白清徐竖起跟指头摆了摆,“徐霭这只老狐狸岂会不知道这里的关窍,所以这事让王显去办,他非但不敢出错,还要做的漂亮。”
何安沉吟:“原来如此。”
“还有一点。”季砚却是一笑,“想要革律,整改赋税,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动的是那些百年士绅大族盘子里的菜,这第一遭,就让徐霭去担罢。”
何安看着季砚儒雅含笑的面容,不禁肃然,他忽然明白了,大人为什么不在新帝登基的时候,将徐霭彻底掘起。
“宝月,你替我瞧瞧,头发上可还有没弄干净的桂花。”
云意细细柔柔的声音与桂花香一同飘入几人耳中。
白清徐朝何安跨进了一步,压着声问:“这就是大人那夜抱回来的姑娘?那个陆文荐的女儿?”
何安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白清徐伸长了脖子,透过树梢的间隙,隐约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桂树旁。
季砚淡声道:“你们先下去。”
白清徐扬了扬眼稍,与何安一同告退。
走远一段,白清徐勾着笑咋舌连连,何安侧目,“你这是什么表情?”
白清徐道:“我只是觉得稀奇,大人竟会亲自抱着个姑娘回来。”
何安皱起眉头:“那就是个小女孩,又受了惊吓,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觉得大人是这般有怜悯心的人?”白清徐斜着目光看他,揶揄道:“大人瞧着温和儒雅,可你觉得他是真的好脾气?大人手里拿着佛珠,你就觉得他真的信佛了?”
何安没有接话,他险些忘了,大人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得自然不是与人和善,只不过如今那些锋芒都被藏了起来,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相与的人。
白清徐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两下,玩笑道:“大人无妻儿,别是当女儿来养了。”
何安没他这份心思去琢磨这些,也不回答。
宝月正替云意摘着头上的桂花,余光看到一片平整的绯袍,立刻放下手道:“大人。”
云意转过身,一只手还放在脑袋上,指尖快速捻去两粒桂花,背到身后,像是贪玩的孩子被抓了现行,“大人今日回来的真早。”
“忙完便回来了。”季砚看了眼两人颇丰的收获,走到云意面前,笑问:“怎么摘这么多桂花。”
他说着抬起手,拿去了云意鼻头上的桂花。
宝月见了忙垂下眼,懊恼自责,她刚才就该提醒姑娘的,这下好了,在大人面前闹了笑话。
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季砚指尖捏着的桂花,脸颊唰的红了几个度,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满是窘迫,“是摘来做桂花糕和桂花蜜的……”
季砚轻笑了声,掌心贴着她发,将剩下的花拂落,“那做好了,也拿些来给我尝尝。”
云意点头,脸上的烫意在季砚温柔的态度下消褪。
她急于跟季砚分享自己的喜悦,“我们还摘了几支开得顶好的,打算做插花,不如也放一些到大人书房里,大人闻着香也会觉得心情舒畅的。”嘴角高高翘起,连尾调也可爱的勾起。
宝月想说大人房中从来不插花,只点香。
季砚对着云意亮盈盈的眼眸,不是很想看她的这点亮色暗淡下去,点了下颌道:“也好。”他偏头示意宝月上前,“先带姑娘去换身衣裳。”
宝月收拾了东西,陪着云意回了照月居。
换过衣裳,云意从采来的花枝里挑了几支开得最好的,打算拿去季砚的书房。
宝月还要将桂花择筛一遍,就让绿书陪着她过去。
云意是第一次来季砚的书房,她站在门槛处往里看,西侧靠窗处摆着棋桌,东侧则被紫檀嵌石插屏隔挡了一方天地,白釉香炉内升出柔和悠然檀香烟雾,沉静雅致。
青梧道:“大人,陆姑娘来了。”
季砚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书案后,手中的朱墨批过一册折子,他才抬起视线,“进来。”
云意跨进门槛,她换了身浅淡鸢尾色的对襟裙衫,裙摆翩跹而动,给季砚的书房添了一抹灵动的俏色,她手中桂花的香气与檀香混杂,使得空气里都带了香甜。
云意看出他在忙,打算放了花就出去,于是问:“大人这里可有花瓶?”
季砚看向一旁的博古架:“那上面有一些,你去挑一个吧。”
云意捧着桂花走到博古架前,在一层层架子上仔细挑选,上层的她目光够不着,就只能踮起脚尖看,全程安安静静。
很乖。
季砚嘴角似是勾了勾,执笔继续批阅折子。
云意挑了个通体纯白的细颈花瓶,又让青梧去装了水,再一枝枝将花插上,摆出好看的高低错落来。
等季砚再抬起眼帘时,她正把花瓶往窗子口摆。
云意想要找个合适的位置,好让大人一抬眼就能看见。
“不错。”季砚夸了句。
云意回过头,脸上挂着喜滋滋的笑,“大人觉得好看的话,我常来给换些新折的花。”
季砚嗯了声,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口,询问起她的功课。
他这几天实在忙,已经有日子没有过问了。
云意认真道:“您前些时候布置的课业,我都已经作完了,现在在读《笠翁对韵》。”她眉心皱出浅浅的愁容,“我自己读了一遍,却不知该怎么运用。”
季砚见天色还早,也有些空闲,就命人去照月居将她的课业都取来,给她讲课。
这日之后,只要季砚在府上,云意就时常捧着书册去书房找他。
几次下来,季砚干脆让人在他的书桌旁放了张小桌,他批折子的时候,云意就在一旁临字看书,她很乖巧,也不会吵到他,待他空了就给她讲课。
如今季老夫人以年迈不管府上事物,周氏捏着府上中馈,并不放给自己的儿媳,府上的大小都是由她打点,前些日子因着季三爷的事,她心中郁气,连给府上众人做冬衣的事都给搁置了。
乔氏是长房长媳,只能她去提,被周氏呛了一翻,才让绣娘来给各房量身做衣。
乔氏拿了布料给季舒宁挑选:“我瞧着这匹湘妃色的衬你正合适,再让绣娘用兔毛缝一层压襟。”
季舒宁托着腮点头,“我听母亲的。”
乔氏朝着女儿宠溺笑笑,“你二哥在国子监回不来,也给他也挑上两身,你来选。”
“唔……”季舒宁歪着头,拉起布匹来看,“这身云母色掐银丝暗纹的挺适合二哥的,还有这个。”
乔氏拿着季舒宁选的两批看了看,满意点头,“那就这两匹。”她朝绣娘道:“三少爷的身量就按我给你的做,别弄错了。”
绣娘笑道:“夫人就放心吧。”
绣娘到一旁收拾东西,季舒宁朝献桃看了眼,献桃虚点了点头,跑去里间捧了东西出来。
乔氏瞧见了献桃手里的东西,“这不是去年春时围猎的时候,先帝赐你的狐狸皮毛,怎么给拿出来了?”
季舒宁让献桃把东西给绣娘,对乔氏解释说:“我想拿这个给六叔做身斗篷。”
乔氏皱了眉,“怎么想起要做给你六叔?”
季舒宁道:“六叔本来就不住在府上,吃穿住行一定也没有家里考究,我们做身衣裳给六叔也是应该的。”
“你这话可别去你祖母面前讲。”乔氏正色道:“上回你三叔调任的事,你祖母到现在心中还有气,让她知道了,少不了责怪你。”
季舒宁从小被季老夫人带在膝边,当初季砚被贬官的时候她年岁尚小,印象已经不深了,但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老祖宗跟她说,六叔的傲岸高洁,不趋炎附势,还有六叔蟾宫折桂时,又是多么的风光恣意。
所以季舒宁打小就崇拜她这个六叔,她尤为郑重其事的对乔氏说:“我虽然不知道六叔为何要这么做,但我相信六叔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如今我们是与六叔生分了,但不能就此这样下去,难不成祖母还想把与六叔的最后一点情分给断了?”
乔氏紧抿着唇角叹气,周氏自然是不敢冲撞季砚的,所以朝她撒气。
至于三爷的事,季舒宁不清楚乔氏却是知道一些原由的,这事季三爷被这么安排并不委屈,而且季家有如今的风光凭的全是季砚。
乔氏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等衣裳做好了,你就给你六叔送去,他对你总还算好。”
送了乔氏离开,季舒宁转过身往回走,一抬眼就看见两个绣娘拿着东西往二房去,她走上去想嘱咐两句,两人的话却让她愣住——
“玉兰姐,我怎么瞧着,季府的人像是都不知道六爷府上还住了个姑娘。”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只管做好我们衣裳,别得一概与我们无关。”
被训斥的绣娘低下头道:“我不问就是了。”
季舒宁大惊,六叔府上怎么会有女子……他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住的。
季舒宁喊住两人:“你们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