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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顺帝王炽于殿外接见宋元夕等回京的将领,例行赏赐。新皇亲自赏赐建功将领,主要是做给战后仍守在边关的大小将士们看的,以涨军队士气,宽武将们的心。
为表对建功之臣的敬重,王炽亲自走下高台,迎接这位还朝的宋小将军。宋元夕虽只挂名一个镇河军偏将的副职,但在军中的事迹为百姓们津津乐道,自然安上了“宋小将军”这个称呼。
说来这位女将军的经历确实传奇。据传闻,宋元夕自幼习武,迅捷身手异于常人,竟能在千军万马中自如来去。不仅如此,她对排兵布阵行军操练也颇有见解,曾带领一支小队夜袭梁军军营,借着沙尘风劲,仅仅数百人就逼得梁军连夜拔营后退,此后该地边防一年不敢进犯。
王炽对这些传言略有耳闻,只是听时并不上心,对这姑娘也不甚在意。如今在回忆中细细翻找这位宋小将军的身影,才发现,原来年幼时,在宫中大宴上是见过面的。
王炽站定,宋元夕便率兵到了门楼。王炽想起记忆中那个比自己高一个个头,一身红色短袍,在雪中奔跑打闹着永远停不下来的模糊身影,竟与眼前的模糊影子重合起来。只是大有不同。幼时的身影如一团热火不停翻滚,而此时穿盔戴甲的姑娘却冷如寒冰,冷得渗不出一丝热气来。
王炽感到,前方这人面孔还看不清晰,凛冽的眼神就直逼过来。那冷冽眼神,有如寒月照冷刃,白雪映晓光。待宋元夕再走近一些,王炽所见仍不是那分明的相貌,却满眼都被这刺骨的寒意占据了。他只觉宋元夕的眼神中不仅有寒冷,还隐约流淌着杀气,让人看着,便如听到击鼓鸣金之音一般置身于沙场。
王炽继位至今,还没有人敢这样正视过他。王炽心中颇觉压力,稍微动了动黄袍下的腿脚,才发现因为愣神,自己许久未动,小腿竟有些酸麻。
为保威严,王炽只能强忍。这又一愣神,宋元夕便已行至跟前。宋小将军并不无军中惯有的刚强面相,反而一双柳叶细眉之下,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眼睑稍稍下垂,竟显得十分可爱。她薄唇微抿,肤色透亮,若不是有军装在身,放在田野乡间那就是惹着人停下锄头、放下挑担,驻足争相观望的俏女子。可就是这张俏丽的脸庞,从微皱的眉间、紧闭的嘴角,微瞪的眸子里,都透着肃杀的气氛,让人不敢亲近。
特别是现在,她看着王炽,这种气氛更浓了,竟逼着王炽的眼神向外游离了几分。王炽快速扫视向全场,似是在找帮衬,可所有人都低眉顺眼,等着过场走完,无人关心真正发生了什么。王炽微微攥了攥拳,发现手心汗水打滑了整个手掌。
王炽舔舔嘴唇,终于察觉出不对。按说自己与宋元夕十多年未见,应该没有什么旧怨,如今更无新仇,这姑娘为何对自己的敌意如此之大?他细细思索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终于把那日周知礼与廖仲人的争执想了起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宋小将军是在气自己没有给她应有的官爵呐!
王炽恨不得现在就去找来纸笔,在诏书上给宋元夕添上个官职爵位。宋元夕想要什么官,就封她个什么官。毕竟这不正遭人胁迫,形势危急啊!
可这时的王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瞪眼看天,悄悄跺几下站麻的脚。
就在王炽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元夕已跪地叩拜称礼。待礼毕,宋元夕把视线固定在地上,再未看向王炽一眼。可王炽却又发现,元夕的身量竟仍比自己要高出一小节,他站在宋元夕遮挡下的阴影中,更是浑身发痒,心中叹气。
宋元夕向来觉得这类赏赐的仪式冗长无聊,只想敷衍着赶紧结束。她人虽到了场,心中所想却还是昨日城门口之事。今日进得宫来,她远远看见那崔公公换了身更华丽的衣服,手拿拂尘,尖声细气地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做事,就知这人又往上爬了一级。宋元夕一想到这一路来耐着性子听崔公公那些无聊的絮叨,到头来竟都成了这人升官发财的铺路石,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什么时候遛进宫来教训他一顿,让他明白明白什么才是尊女德,守妇道。
直到近了皇帝跟前,她才注意起这个还没她高的小皇帝。她见王炽脸色发白,焦急不安,双腿微抖,他不高的身躯还略略往下蜷缩,眼睛直向外瞟,不愿正视自己。宋元夕心中本就对新皇没什么期待,现在见了活人,更觉传言不假。只是她想不通,皇帝即便眼睛有毛病,身子骨又没残,怎么会这幅模样?她想上半天,终于想了个明白。
想必陛下是尿急了吧。
赏赐还得继续进行。“宣,镇河军偏将宋氏护送有功……”王炽拿过诏书,依例宣读行赏,宋元夕再次草草跪地行礼。宋元夕一叩跪,不知又触动了王炽哪一块神经,他竟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赏!”王炽明显感到宋元夕发现了自己的局促,微微抬头看着自己。她从未笑过眼睛里居然有了一丝笑意,王炽认定,其中全是嘲讽的意味。
“白金百两,蜀锦十匹,鞍马一套……”王炽发觉自己的声音正止不住地微颤,他努力平复,但显然无用。现下他最想做的,就是赶快结束这次接见。
“另赐宋氏雀翎一对,以表克敌之功。”王炽终于长着声量念完了。
宋元夕还叩跪在地,随着王炽的宣读,各种赏赐正由太监们端着,流水般经过二人身旁。王炽直想上手催促他们走快些,快让宋元夕领了赏赐赶紧离开。待最后一对雀翎出现,王炽松了一口气,心中终于松快下来。
突然,王炽觉得哪里不对,急忙转头看去,只见两支艳丽的雀翎中,一支竟被掰断顶头,缺了一块。
如此细微之处,远处的臣子是看不清的,可眼前的宋元夕却看了个分明。王炽心中止不住地叫苦。他早就知道,内务府内官员的臃肿和懒散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心中也着急革新,可他手无实权,要改革一个机构又得思虑周全,这一切都得慢慢来,即便他冲到内务府去训人,事实也只会是如此。
可他总不能拉着宋元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解释自己的过错。
“啧。”宋元夕看着这对雀翎,舌头与牙齿轻轻一碰,幽幽发出这个音来。
这声轻蔑小得只有王炽听得见,在他听来,却如断弦之音,尖声刺耳。王炽心中那根绷着的弦也跟着“嘣”一下,断了。
王炽暗自握紧拳头,心中不停责骂自己。若是真心想要做到的事,千方百计都要去做,哪有做不到的,只是自己不够努力罢了。这寄人篱下、受人摆布、被人嘲笑的日子,难道还没受够吗?
王炽,该向前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