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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护送先太子王梁遗骸的小队回至汴京。
汴京郊外,一支军容整肃,长达十余米的骑行军勒着缰绳,缓缓靠近城门。整支队伍身披白麻,头缠白布,十分肃杀。
只有一人格格不入,这人穿着宫中太监身着的花纹常服,肥胖的身体勉勉强强安稳在马背上,头上缠着的白布松松垮垮,没个正型。他正紧赶慢赶追着队伍最前头的小将,口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崔公公,前面可就是汴京了。您这嘴也说累了,总该歇一歇了吧。您放心,内侍省总管那儿我必会替你美言几句,保证把您这趟差事说得漂漂亮亮。”说话的正是领队,本朝少有的女将,宋元夕。
“姑娘说笑了,姑娘若真把老奴这一路说的话都听到心里面去,那老奴就积了德了。”崔公公抹了抹头上的汗,憨笑着追着宋元夕说道。
“本姑娘应安分守己,学学三从四德,别奢求功名,二十出头了,该谈婚论嫁了。”宋元夕把声音拖了老长,把一路上听出老茧的话尽数扔还给崔公公,顺带拿眼瞟着他,问道,“公公说的话我可没忘吧?”
身后的将士们将二人的话一五一十听进了耳朵里,有人发出不屑的笑声。崔公公确实讲的就是这些,只是从宋元夕口中咀嚼一道,再掺杂上将士们的讪笑,一切都变了味。崔公公还是觉得自己的话没起到该有的作用,于是又急赶几步与宋元夕并排,前倾着身子又开启新一番的长篇大论:“姑娘说得自然有理。咱们圣上以德论治,做臣子的更是要以身行德,上下守序……”
宋元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焦躁地抬头望天。等她再低头看向前方时,忽然发现救命稻草来了。她立刻勒住缰绳,拍拍崔公公的肩指指前面。崔公公看到前方来人,随即也住了口。
来人是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均身着锁子甲,那铠甲看起来十分崭新。为首的是廖仲人,这次穿了灰色官服,身后乃是他府上的家兵。
双方相遇,均下了马来,宋元夕与崔公公躬身行礼。
“廖伯伯怎么来了?”宋元夕预先不知道廖仲人要出城门来迎自己,笑问道。
“陛下命我亲自来交接先太子的棺椁,以免出什么纰漏。”廖仲人解释道。
“陛下让廖伯伯带着廖府的家兵来接人?”宋元夕拿住缰绳,眉毛向上一挑,直愣愣地问道。这便是觉得廖仲人不合规矩了。
廖仲人看着宋元夕,顿了顿才准备开口。可崔公公却从这停顿中看出廖仲人稍显的愠色,他可不敢得罪这尊大佛,抢在廖仲人之前对宋元夕说道:“陛下和廖大人自有安排。姑娘这多问的毛病可不好。”
廖仲人这时却面露微笑,对崔公公道:“这丫头打小这样,公公也别介意。”
崔公公没料到廖仲人不领自己的情,反倒向着宋元夕说话。他看看二人,觉得自己一定是没弄对其中远近亲疏的关系,只知多说多错,连忙闭了嘴。
宋元夕努努嘴不可置否,牵马侧身过去,为廖仲人让开了一条路,看来也不想揪着这点小事不放。
廖仲人整肃行装,正准备带队交接下棺椁,这时,一抬轿子摇摇晃晃朝这边过来。廖仲人见轿子落地,周知礼扶着下人从轿中出来,不由被气笑,朗声说道:“周大人怎么近日总跟着廖某,阴魂不散?”
周知礼一边下轿,一边腾出嘴来回敬道:“老夫可不敢跟廖大人抢功劳。可廖大人也不该忘了,宋将军也是老夫的朋友,老夫结识宋将军之时,廖大人还不知在哪个火灶前窝着呢。如今老夫前来迎一迎故人之女有何不可,廖大人难道要拦着老夫?”
周知礼口中的宋将军,乃是宋元夕的父亲宋彬。宋彬宋老将军在前朝立有赫赫战功,说起宋将军的名号,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宋老将军已陨落于沙场,没能见证这朝的历史。众人皆知宋老将军生前与廖仲人最为交好,廖仲人在回朝任职前,是与宋将军一同征战沙场的少年将领,称得上是文武全才。而周知礼这么个文臣与宋家的交情,就少有人知了。
自从周知礼回朝,廖仲人就没少受周知礼咄咄逼人的针对,他却往往自持身份,不愿与周知礼如稚童般斗嘴。这时也仅闷哼一声,接了棺椁,向宋元夕示意后便先行离开。
廖仲人走后,周知礼让宋元夕的队伍自行收兵去领赏,自己与宋元夕步行走向城门。
周知礼与宋元夕还从未单独说过什么话,宋元夕只记得年幼时同父亲一起拜访过这位伯伯。父亲走后,周知礼也告病辞官回了家,自然再没见过了。宋元夕从京城到边疆来来往往已有数趟,唯独这次回京竟让两位要臣亲自出城迎接,心中不免忐忑。她回头看看远远跟在身后的崔公公,再看看周知礼,揣测出几分周知礼的来意。
周知礼看出宋元夕的不安,于是打破僵局,先笑着关心道:“宋姑娘这一路想来辛苦,也不知这位公公服侍姑娘是否周到,姑娘回去可得多歇歇。”
宋元夕顺着话头问道:“小女一路来都在认真聆听这位崔公公的教诲,只是不知,这位公公的话,是周伯伯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周知礼发现这姑娘说话一贯开门见山、不绕弯子,若自己再半遮半掩,反落下乘,于是同样直率地回道:“想来这位公公所说与老夫所想是一致的,这也不违陛下的心意。”
宋元夕这下完全了然,显然这崔公公就是陛下和周伯伯派来的说客。说什么上下守序、三从四德,说白了,就是让她好好呆在京城,别想着领兵出去瞎捣鼓了。宋元夕不知,到底因她是廖仲人的干女儿还是因她女儿身,才会遭此限制。但宋元夕不管那么多,心中暗自愤懑。
周知礼轻拍宋元夕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说道:“姑娘为朝廷贡献颇多,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若真安下心来广择良婿,又何愁没有个好归宿?”
宋元夕悄悄往旁边一挪,避开周知礼的关心,说道:“可若无人带兵冲锋陷阵,无人去用血肉之躯填补山河之缺,周大人以为,这京城还会如此祥和安宁吗?”
周大人摇头笑道:“那些事自然有人去做,不尽其数的男孩子愿意奔赴战场,冒险搏个功名。可姑娘有不了这个功名,只能次次无功而返,又何苦再去操这个闲心?”
宋元夕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知礼。周知礼愕然发现,宋元夕竟双眼眼周发红,眼内逐渐湿润。宋元夕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边岭一役,太子殿下率着最精良的厉军,与梁国军队在边岭山麓鏖战了三天两夜,最终拖垮敌军,收复程门关。当晚却遭宵小偷袭,那上千厉军从险恶的战场活了下来,哪想却窝囊地死在自己的兵营中。太子殿下也是在那晚被人从身后谋害,殒于关外。”宋元夕瞪着周知礼,咽下喉咙中翻涌上来的哽咽,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廖伯伯起码会过问前线的战事,可周大人你,还在家里炕头上逗孙子呢。”
周知礼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屡屡张口无言,只得认了下风,放任宋元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