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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章:白衣何以染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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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守在冥教总舵的芸珏接到了属下送去的消息,相信雪痕堂定能做好应对一切突发情况的准备。”

    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缭绕在西海峰林底。他全身都隐藏在黑衣里面,脸上亦夸张地围了个黑色蒙面,这是冥教弟子的标准打扮。他站在地上,身体向前微躬,足履与地面若即若离——踏雪无痕,便是如此。

    言毕,黑衣男子微微抬头朝上望去。

    坚实的石壁上,横空斜出条粗壮的树干,距地两丈有余,枝干上系着横亘深渊的藤蔓,细密的青翠交叉错杂,好似一张绿网舒襟展臂,拥抱天空。

    月憩枝头,白衣飘飘。

    雪岚离裾袂扬曳,坐在西海峰林壁下粗壮的树枝上,素手轻扬间紫砂旋落,仿佛淋出一泓紫色的清泉,紧紧附着在藤蔓之上。

    “嗯。”雪岚离低应,紫色的砂挥洒自若,不滞不停。

    黑衣男子垂下眼帘:“那两个捕鸟人被灭了口,静茹把他们转移厚葬,颜凝则按照堂主的吩咐,将诸事排办稳妥,只待堂主下令——至今一切顺利,请堂主放心。”

    雪岚离略略颌首,唤道:“逐浪。”

    “请堂主吩咐,属下定竭力而为。”

    紫砂流尽。

    雪岚离自袖袋里夹出个镂着“鹊”字的纯白瓷瓶,她拔掉瓶塞,一股泛着腥腐的异味弥散开来:“稍后你收拾停当这些藤蔓,再把即将到来的两位贵客交给颜凝。”

    逐浪眼中划过一抹疑问,但他下跪拱手,未尝多问:“是,属下遵命。”

    雪岚离扬头,夜空中射来道熟悉的影子,它轻巧地落在她左肩上,抖了抖尾羽。

    “阿鹊,你来了。”雪岚离淡淡笑着,亲昵地揉了揉乌鹊小小的脑袋,她渍着青紫的右手手指裹着黑光,徐徐拨开乌鹊头顶顺滑的羽毛。

    一只身小翅长的虫豸顺着雪岚离的手指爬到乌鹊的脑袋上,它趴了少顷,透明的薄翼间或微颤,渐渐染上浓郁的瑰紫——是那样熟悉的颜色。

    雪岚离的动作猝然一顿,她深吸口气,在脸上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强打精神避开逐浪的视线,方觉胸闷难当: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慢慢地、柔柔地,在她心中尚未冰封的地方划下道道血痕。

    这是她预料到的结果,在布下这个局时就预料到的结果……可知道并不等于接受。

    教主,你到底在向阿岚允诺信任后,截下了阿岚寄给少主的信札。

    教主,假使那封书信里流露出丝毫戒备与反意,你是不是会立即催动黑心散?

    她莫名忆及冥教待她很亲切的旧人曾向她说过,当冥教刚在扬州黑虎崖建教,当她父亲还以冥教副教主的身份辅佐教主与教主夫人,当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尚未成为不可于教中言谈笔录的忌讳……曩时的黑叔年纪轻轻便娶了武林第一美人白梨做妻,又被许多忠诚牢靠的兄弟簇拥,可谓是头角峥嵘,春风得意。黑叔特别爱笑,和人攀谈不出三句脸上定会勾唇而哂,纵使心生不悦依然笑意不减,但他的黑眸会在稍纵即逝的刹那浮起两点寒芒,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他正坦率地等候一个足以打消他顾虑的解释。

    偶然得暇,黑叔则会放下教中琐事,携白梨与父亲等人远游,他喜欢聆听清晨的鸡鸣与深夜的犬吠,喜欢触碰清冽的溪泉与奔腾的江河,他辗转江湖收藏各式古玩与罕见珍贵的物什,跟所有武道修为不俗的过客切磋,再热情地试图把这些过客拉进冥教,以便日后共同研讨武学。倘若遇到合眼缘的俊彦佳丽,黑叔甚至会饶有兴致地自封月老给人牵线做媒……虽面皮颇薄,却乐此不疲。

    她不置可否地听着,只感觉旧人口中的黑叔无比遥远、无比陌生,遥远陌生到她险些怀疑眼前的旧人也不再是她所熟悉那个人,反是代替黑叔居心叵测地试探她的冥教教主贴身护法——狂刀。

    可刀叔被酒水搅浑的眼睛里分明显露出无尽的怀念、惋惜、悔恨与不安,他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和衣袂,力道大得有如铁箍。刀叔深深望进她的眉眼,仿佛在瞧她,又仿佛正透过她在瞧别人,他唇齿翕动着,眸中哀恸愈浓,几欲夺眶而出。

    “雪——”狂刀终于讲出第一个字,然后雪岚离不假思索地点了狂刀的睡穴。

    俱往矣,何必将已经结痂的伤疤重新撕裂,反复体味创口流血再愈合的疼痛、刺痒与快感,除了教人习惯受伤亦习惯旁观他人受伤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若狂刀突如其来的酒醉失言是教中高层对她的试探,她区区一介堂主根本承受不起;反之,若这份看起来十分切实的酒醉失言不是教中高层对她的试探,身为教主贴身护法的狂刀亦承受不起。

    黑叔,我们……当真回不去了吗。

    乌鹊歪歪脑袋,蹭了蹭主人冰寒的脸,它不喜欢主人这样笑,主人笑得好悲伤、好消沉。但它绝对没有惹主人难受,因为它是按照主人的指点做的:主人要它把此信星夜送给在扬州黑虎崖的雪痕堂副堂主芸珏,若有人在半路截住它,便立刻转道湘州西海峰林,把信送给少主。

    它当时还很不服气呢,它可是聪颖敏捷冠绝诸禽的黑冥双使,寻常人拿它毫无办法,江湖人士更是知晓它的名号,黑冥使出,何人敢截?

    但事实证明主人料事如神,它真被截了!于是它严格遵从主人的要求,虽不清楚是谁截的它,它还是尽快把信送给待在西海峰林的少主,那么主人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乌鹊眨巴眨巴它小小的眼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忽然,乌鹊感觉下雨了,一滴温热的雨水点在它小巧的头上,它甩甩脑袋,黑翅轻展,飞到近旁的树枝上,缩着脑袋昂首望天。

    澄澈的苍穹上,几颗星星孤独地闪烁着,与东方细微的晨曦相映生辉。

    一大团黑影陡然压来,乌鹊猛地乍开双翅,跌跌撞撞飞进雪岚离怀中,雪岚离两手抱住乌鹊,忖道:她韬晦以待的贵客,终是到了。

    麒麟很害怕,它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自己在不断地坠落,好像要掉进无穷的深渊。它欲叫出声音来消除心中的恐惧,张开嘴巴却被凉风倒灌入喉咙,仅仅发出数声模糊的呜咽。

    在难以自持的畏怯中,麒麟依稀感到有股神秘的、积蓄已久的法力正在内丹深处跃跃欲试,可紧接着,它便被某种又软又有弹性的东西接住了。它迷惑地瞠眼,震惊地瞅见眼前由下而上升起一束紫色的烟雾。

    烟雾朦朦胧胧,带着馥郁的馨香与梦幻的安逸,飘入麒麟的鼻翼,驱走它心底的忧虑,让它瞬间安下心来。

    睁不开眼皮……似乎只要在紫烟中睡上一觉,就再也不必担心魔教的追捕,它实在好想、好想陷入这份宁静中啊。

    麒麟晃了晃,倒将下去。

    雪岚离右袂一扬,衣袖奇异地鼓了起来,黑光吞吐着包裹住她整条右臂。

    黑芒涌动,雪白的袖口中突然冒出个硕大的虫首,诡异的黑芒疯狂地注入虫首之中,虫首动了动,向上拱起。转眼间爬出只拳头大小的怪虫,怪虫有一双巨大的复眼,黑光莹莹流转其间;背上生一对雄敏的硕翅,银芒灿灿纤毫毕现。

    “嗞——嗞——”

    怪虫两翅骤拍,口中幽幽鸣叫,声音轻荡而余韵悠长,似蛇嘶蚁噬,亦断亦续,缥缈难觅。

    “嗞嗞——”须臾,远方回鸣渐起,飞来无数虫子,这些虫子与怪虫生得如出一辙,个头却小了很多,约摸拇指长短。树枝里、岩缝中、草叶上,怪虫自各种不可思议的地方钻出,铺天盖地飞至。

    雪岚离眸底异色闪过,右手微动,一只青蚨于隐约黑光中偷偷从雪岚离的衣袖下滚出,展翅飞起,混入虫群,随着虫群争先恐后扑在藤蔓上。

    少时,虫群轰然而起,它们翅膀上紫霞朔朔,把附着在藤蔓间的紫色“迷魂散”尽数吸去。雪岚离默运暗影黄泉,周身黑光大盛,内力的运转快到极致,黑色的内力顺着右手指尖融入身前的怪虫体内。

    众虫复眼中幽光涌起,它们陡然加速,飞蛾扑火般没入浓郁的黑暗。

    俄顷,雪岚离点了点怪虫的背部,怪虫身上的黑光缓缓散罄。她托起右手,手心笼着团胀缩不定的黑芒,怪虫瞎了般跌跌撞撞地朝黑芒飞去,好像找到了唯一的光明。

    怪虫顺着黑芒钻进雪岚离的衣袂,不知何时,它的银翅已变做剔透的紫色,紫色的右翅上却出乎意料地有个微小的红点。

    无人知晓,方才没入黑光的虫群中,有一只青蚨的翅膀是鲜红的——世上从没有鲜红色的迷魂散,雪岚离亦制不出鲜红色的迷魂散。

    黑芒散尽,雪岚离白衣依旧,纤尘不染。

    逐浪平静地面对这诡异的景象,似已屡见不鲜,仅目不转睛地盯着接住了虹猫和麒麟的藤蔓。

    他脚尖动了动,与此同时,听到雪岚离淡漠的声音:“不要接。”

    逐浪止步。

    缠绕在山壁上的藤蔓原本完好坚韧,被虫群接触后变得千疮百孔,终于再也无力承担一人一兽的重量,崩裂开来。

    砰!

    麒麟与虹猫从两丈高空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万千微尘,犹自不醒。

    逐浪走上前抱起虹猫,只见虹猫背上深蓝色的蝴蝶镖刺得更深,新划开的创口浸着汩汩血水,顺着他脏污的白衣流淌下来,在这高空坠落的震荡中,染红一片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