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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国分十五个行府，禾阳位于最南，都城靖阳在最北，马车走起来又晃又慢，走过一遭的玉荷还好，我和春烟没出三天便吐得水米不进，给对方的最后一点关爱就是在对方趴着呕的时候象征性地拍拍背，然后凑过去一起呕。
一路病病歪歪，我们终于在快到靖阳时勉强恢复了健康。
“小姐，今日午时我们便能到家了。”一早起来，玉荷高兴地向我汇报。
杜小姐——就是在下，竭力做出一副既感慨又遗憾的模样，问玉荷：“你看我这样情真意切不？”
玉荷日常无语地张了张鼻孔，“……您面无表情就挺好了，不用有那么多层次的表演。”
不是我戏多，实在是情况有些复杂。
我家姓杜，申国公府世袭到我爹杜曰礼这已经是第四代了，与那些武将不同，天家十分尊敬我们文人出身的申国公府，要风给风，要雨给雨。
我爹年轻时是太子伴读，他端庄刻板，谨言慎行，不要风也不要雨，唯一一次出格之举，是跪在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圣上面前，请求太子退出那段不堪回首的三角关系，成全他与小蝶妹——我娘。
一开口就要个大的，我爹实在是个狠人，我这么勇猛，应该就是随了我爹吧。
换了我是太子，铁定将这两人脑瓜子一起砍下来出口恶气。
但他不。他宽宏地退出了，并且在我爹没来得及娶我娘进门时送给了他第二位夫人让他享齐人之福。
啧啧，要不说十六年前的七龙乱世里，怎么偏是人家太子杀赢了呢。瞧这老谋深算的小心眼。
我爹本就对太子心怀亏欠，加上圣意难违，只得两台大轿同时进门，关起门来挨我娘的臭骂。
也许坏情绪耽误了我的发育，那位美娇娘阮怀玉先我娘一步诞下一女。
还好是一女。
我娘一鼓作气，也生下个我来平衡战局。
一边是成天骂人的小蝶妹，一边是温婉谦恭的知心人，日子一久，再美的小蝴蝶也成了糟糠之妻。
而我的失踪，也成了压垮我娘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把我娘从除夕折磨到大年初一，终于母女平安地落了地，可没过几天，我就失踪了。
苦寻无果，我娘崩溃之下剃度出家，投了靖阳府北山的清凉寺做姑子去。
我娘在清凉寺的这些年，受佛法熏陶得飘然出尘，活天仙一般，去年为一桩法事下山，碰巧叫我爹惊鸿一瞥，连忙上清凉寺与我娘再续前缘。
哪知我娘见了我那冤家老爹，凡心一动，积年累月的相思病让她短短一月便一命呜呼，临走前唯一的遗愿，便是一定要将那丢了的杜若姝找回来。
从春再找到春，踏遍半个大梁，可算找到了我。
我这一番排练，也是想一进府就给大伙留个好印象，既要表现出浪子归家的辛酸感动，又要传达出“我亲娘竟然已经没了”的苦痛遗憾，实在很有难度。
说实话，遗憾有是有，但也没那么强烈，毕竟素未谋面，而我也没缺失什么亲情，只是想礼貌性地表示一下。
我再次对着玉荷给的琉璃镜观察起自己的表情来，玉荷认命地闭了眼，多挨一会儿是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顿，车夫在外面道，“小姐，我们要过城门了。”
我最喜欢排队查牌子过城门了，大路朝天时，大家谁也不理谁地各走一边，到了进城门时终于并成一排，探出了头就能看见旁边的车是运红果的还是送泔水的，碰上热情的还能白得一串果子吃。
我探出头，却见旁边也是个高大的马车，锦缎的小窗帘一飘一飘，露出一个奶力奶气的小娃。
小娃也正东张西望，瞧见了我便扒住窗户不松手，露出乳牙朝我憨嘟嘟地笑，活像春烟做的酸奶蓬蓬糕。
我这人天生有孩子缘，再哭的小孩到了我怀里也会乐。
“给你。”我递出一颗金桔，那小娃伸出小胖手便来接。
一柄折扇极快地自后面伸出，横在我俩手间，我顺着那白皙匀净的手望去，一个貌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骑在马上，一双冰河似又深又冷的眼睛盯着我。
“多谢，不必。”声音也像碎冰叮当。
哟，大户人家了不起哦。
我白眼一翻老脸一红，嗖地钻回我的马车里。
换了旁人，我今儿豁出去扔下马车被追杀，也要把这金桔塞那孩子嘴里！算了算了，看在这小子跟我年纪相仿又长得这么俊的份儿上，我就不添乱了。
大家以后都是靖阳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一说成亲事了，发现先前打过架，那多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其实我不会打架。
师父教了我轻功“踏雪”，带我“拂花指”入门九式，我一度怀疑他是想把我培养成个间客，谁知道这胖子才把我教了个半斤八两就不知所踪，留下我一个真的只能拂拂花的弱鸡苦苦思索拂花指剩下的十式上哪学。
……不知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春江现在招到新伙计了没有。
我倚着春烟愣神，心里无端泛起愁绪，随即惊喜地认为自己应该是长成大人了，才会生出这些没头尾的杂念。
过了城门，车外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种叫卖杂声响成一片，我的乱思绪一下子被打散，探出头再看热闹去！
不愧是大梁皇都！
酒旗招摇，食肆成衣铺书斋鳞次栉比地紧密排着，负责招揽客人的小二在路边纷纷扯开了嗓门，高头大马驰过惊了裙摆潋滟的卖花娘子，没见过的异人穿一身皮毛骑着畸形毛牛，更不用提菜肉麦蛋热意腾腾的香气混着钻进鼻子……
这街市热闹过禾阳东市两倍不止，看得我心花怒放，恨不得跃出马车先玩他一整天再说！
“吁——”
玉荷掀帘子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接我，“小姐，到了。”
高门大宅比想象得更金碧辉煌，门槛高得差点把我绊个跟头，一位黑衣花发的老嬷嬷迎出来，“老奴恭迎小姐回府，国公爷还未回来，请小姐先去见过夫人吧。”
我回头看了春烟一眼，玉荷一路带着的小丫头立刻极有眼色道，“我带春烟小姐去客房歇息。”
好样的，以后第一个提拔你。
我放心跟上那嬷嬷往后院走，一边快走一边悄悄感慨，在这高门当值真不是简单的事，连这么大年纪的嬷嬷腿脚都这么利索。
后来才知道人家不过是不将我放在眼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