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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迎霞光斑驳,绮檐夕雾渐收,玉花停夜烛,金壶送晓筹。神武门钟磬铮铮,终于是捱到了第二日清晨,沈宁安因是昨日两番思绪悬心,故并未睡好,如今眼底顶着乌青,只轻轻揉了一瞬,才觉好了。
便自顾往外头去了,也不同欧阳瑜打招呼,却说他出门便于外头不远处买了两个包子,随意凑合一番。且又想到那桩事,正自没着落,自然再好的珍馐送到嘴里也是如嚼蜡一般。
忽闻一阵微风,她颤了颤,只觉侵肌透骨,如今虽是春日,到底早上不比旁时,寒来便如针刺。
紧街着她便雇了一俩马车,向南从钟楼行去,只见那红墙朱栏,雕梁画栋,甚是雄伟壮丽。
马蹄声哒哒,车毂只往前行着,车舆裹着晨曦的薄雾游走在空街,倒也不是说无人,只是此时尚早,又尽往静谧地方引去,自然多显岑寂。
沈宁安也平白生出几分泬寥之感,只过了几个茶坊并些脚店,向东又穿过了万宁寺,才算到了皇城东南角那处的东角楼。一时闲着无事,掀开帘子,却见门桥市井倒有人影在忙忙碌碌,只是搬进搬出的。
看见不少农夫用太平车载着米面入城当卖,也有家贫无以为业的,乘着驴车来卖货物、药材一类。又瞧着杀猪宰羊的各支起了摊子,想是起得这样早,也是为了抢占摊位,倒是处处不乏烟火气息,如此看了几回,便将帘子垂下。
偏想起从前,也有起得这样早的,是与娘一同上早市吃食,瞧见许多赶集的农夫,游街的妇孺。苏州也是繁华至极,如何没有这样的日子。
这样忆起,倒是眼眶早已红了,不觉就掉出了泪来,她只擦去便又收整思绪,如今可断不能后悔。他只在通衢上走着,再不掀起帘子来看,生恐又自敏感,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往东向东角楼去,即为皇城东南角,前头一个十字街,只往南行,就路过了悦熙茶坊、北山正店。又兼其中有些瓦肆林立,现今还早,故并未开张。
再多走些,就到了西华门街,往东就是来阳街,街上有些药铺,酒楼茶厮,妓馆自也不少,大清早便有娇娘送着恩客出门,上演依依惜别的画面,且也有不少招揽生意的。
只向街北通衢行着,桥头人群隐隐多了起来,路过几家吃食铺,果脯店,又有秦楼酒馆之所,才终于是到了来宾酒楼。她弯下腰来,踩着矮凳,下了车舆,抬起头来一瞧,只见门口都扎缚有彩帛装饰的楼门,且这处店铺哪处上头不挂着彩旗幌子,她只觉见识多了。
这些生意向来开张的早,门口有俊俏小厮迎来送往,他们头戴方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两手恭敬交叉。
有一个瞧她来,便赶忙相问,她只说了二楼包间,那小厮机灵的很,便要带她去,进店后却是一条长约百余步的主廊,南北天井两边的走廊皆是小包间。
主廊的廊檐下却有随时等待差遣的小子,个个屏气凝息,立在下头,他们只往楼上走去。只高处看的更清,更觉高基重檐、栋宇宏敞。若不是此时尚早,想必也定是高朋满座,互相推杯换盏、恣情欢谑,上头都有锦彩飞舞,煞是好看。
终究是来了她爹交待的阁子前,那小厮请她在廊上略站一会儿,自己则去开槅门。她如今已是慌得不行,心里正打着鼓,只不尽的找说辞,待会儿相见该是如何分说。她两旁踱步,又如何站得住。
终究门是开了,那小厮任务也算完成,便也下去了。她忖度着往里头走去,她每行一步便重如千斤,绕过九曲屏风、锦屏深深,进入轩内却是锦绣飘香,极其雅致。
首先便瞧见一深色短衫的人,其年龄与她父亲相仿,她下意识的就喊了声:“荣叔。”
那人细细瞧瞧几眼,方才激动的喊道:“姑娘。”
接着她便抬头,又瞧着那人一身褐色长衫,是蜀锦缎造的衣袍,巍然屹立,瞧着身子骨还是如往日一般健朗,却莫名有一种疏离感。他身后还有一张梨花木的圆桌,只望向窗牖,注视着楼上楼下的千秋风光、碧瓦雕甍,却始终不发一言。
她只于后头静静站着,到底不知如何开口,如幼时那般她犯错时,受训斥的姿态,只将两指骨绕来绕去,早已是胆颤心惊。
“这上京城果然便是繁华,怨不得你都不愿返乡了。只是梁园虽好,却终究不是久恋之家啊。”
沈秉文仍旧未曾回头,辨不出面色喜怒,只是落音沉沉,声声砸在沈宁安心尖。她神情一晃,只觉膝盖一软,旋即便是直直跪下,眸中蕴着晶亮的水珠,只带着哭腔喊道:“爹!”
终于那人回过头来了,只行到她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微斥道:“这也是能混叫的,我可没有你这样有能耐的儿子。”
还特意将儿子咬重了音,沈宁安乍听此话,只觉不可置信,又抬起头来瞧他,通身规制整齐,一如如往日黑曜般的眸子,此刻却有混沌,无论如何还是是掩盖不了那抹沧桑。只见他竟是冷漠非常,无半点往日的慈爱,那孺慕之情早已消失湮灭,只觉心被撕扯得难受,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流之不尽。
却想:不过三月有余,我与爹如何便生分到这地步了,心绪固结物块,只觉撕心裂肺,不管不顾便喊道:“我知道是女儿的错,可无论如何您别不认我。”
沈荣瞧着也是心疼,毕竟是看着她长大,只蹲下身要来扶,便说:“姑娘,老爷并未不认你,只是怕人听了去而已。”
他于沈秉文身旁这么多年,如今会不晓其口是心非的性子,从来只是严厉,却最为慈爱。
沈宁安并不肯起,摊软在地上,止不住的哭声,将最狼狈的一面尽数展现了出来,而那沈秉文却是当即面色一冷,断喝道:“你还混叫,让别人听去了。”
说罢只赶忙开了门,叫来那廊上的小厮,交待他们若没吩咐便不能随意进来,吩咐沈荣在门口守着。又赶着进来,只将门紧紧闩住,又将窗户尽皆关得严实,方才回过头来,见沈宁安摊在地上哭腔不止,不禁一阵心疼。
立即蹲下身来要扶她,偏是几次三番劝导方才肯起,将她扶到绣墩上坐着。却还是哽咽不已,早是泪流满面,又忆起从前何曾见她于自己面前这般哭过,顿时一阵感叹,只那样好的时光,贤妻在侧,父女天伦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随即又是寒心,到底对着女儿发不起火,只叹了口气,又背过身不相对,眸子中晶亮,不知是藏住的泪水还是什么,痛心道:“我竟不知你这么大能耐,如今看来倒真是半点不识了,不防头你已然珠袍锦带,金榜提名了。你我好歹父女一场,临到如今,还摸不透你的脾性,真是可笑又荒谬。”
然后又是苦笑道:“为父总以为你只是嘴上说说,以示不平而已,却没想到你是当真干的出来!”
落音铿锵,带着十二分的责备,却全都是一个父亲的失落,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