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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2020年就像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我在这一年遇到了无数无数新的事,遇到了无数无数新的人,而它们和他们,都是那样的特别,我始终在怀疑,是否会像那一年一样,改变了我的一生。
年初,我只是带着一种“归乡”的心情和老哇一起回家,也确实平安到家了。但是,就在几天后,疫情到来了。
实际上,起初疫情发生时,我的父母都并不在意,甚至还想着要去参加镇上的庙会,新年也确实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说起特别,也只是因为我是和在武汉上学的老哇一起回家有些担心而已,不过这样的担心也马上消失了,毕竟我和老哇都算无事。在意的,反而是我和姐姐,每天关注着疫情消息,一次次提醒父亲外出上班时刻注意,但是父母也是一种不太在意的态度——我们都是经历过03非典的人,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而事实呢?显然后来我们都知道了······
前期我和姐姐像教育孩子一样一次次和他们强调疫情的危险性,而之后,我们又一次次安抚过度紧张的他们,我和姐姐都觉得,我们,就像是在做着曾经他们对我们做的事。
那一段时间,我们都留在了家里,多少有些烦躁和焦虑。
疫情打乱了我们的很多计划,包括我的驾照,老家的新宅子,我们的出游。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待在家中,围着一盆火,旁边摆上切好的饵块,再打开久久没有打开过的电视机。
一家人就是这样坐着,或吃吃,或聊聊。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了解到家里更多的过往,了解到了更多父母的趣事。
我从来不觉得坐在火堆旁听老一辈人絮叨是一件麻烦事,特别是听那些和自己足够亲近的老一辈人。他们或许不善表达,言辞或许不够优雅,甚至可能思想也与我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要做的不是认同,而是倾听。
足够亲近自己的老一辈人对你说的话,多半不会是假话,而且多半是希望你听进去的话,或许没有逻辑,缺乏深度,但是绝不是无情感的空话。
我听了下来,记了下来,于是才有了悠悠人的篇篇文章。
但是真正值得说的事情倒不是这个,而是五月份之后的事情。
这一年另一个重要的事,是脱贫攻坚。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姐都是在这件事情上躬身一线的基层工作人员。但这其实并不奇怪,我们的家乡,乃至我们国家,都不缺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件绝对有意义的事情,并不需要太多高大上的理由——只是因为,我和我的家庭都是农村生的根,发的芽,只是恰巧足够幸运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们很幸运,但是绝对有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为多年后我们回忆这个时代的一个历史缩影,但是绝对值得回忆——每一个历史伟绩都是这样,无数的平凡人做着平凡事,然后把这一件件平凡的事情汇成奇迹。
我的父母和姐姐都是事业上极度负责的人,而具备农村工作经验的父亲更是如此——平实地像一头老牛,什么重担都会往身上抗,然后就默默地,向前走着。
他在乡下待了两周,一直没有回家。五一小假期,他总算有些时间回来了,但是姐姐那边工作忙,没有时间回来,所以五一前一天傍晚就是我和父母三人吃饭。
父亲突然间说,最近有些奇怪,莫名其妙地力乏,还有些尿黄,但是也没什么不适。
我头都没抬起来,问着是不是太累了,还一边说着就不要那么拼的话。我是没有太在意的,毕竟这样长时间在乡下工作几乎是我父亲十几年一直在做的事情,哪怕后来进了城里,他也受不了那种城里的风气——这是我和他稍稍不同的点。
“倒也没有做啥啊······”
“你脸怎么那么黄啊?”
母亲突然说,这时我才抬起头细细地看他的脸。
“黄吗?”
他掏出手机开始照自己的脸。
他的脸色确实有些黄。
“明天去医院看看。”
母亲说的很平淡。
“啥时候还去医院,这疫情,我不敢去医院······”
“那啥时候去?趁着五一假期我有点空,陪你一起去。”
他犹豫了一会儿。
“行。问题不大就不管了。”
“看了再说。”
他想了想,又拿出手机看了看,放下了。
继续吃饭。
第二天上午,我多睡了会儿,母亲已经带着父亲去了,比我们说好的早,也没有叫我······可能是觉得这个时期的医院始终有些危险,能少去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吧,父母总是这样的,我没有多在意。
到中午时候,我迟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打个电话过去,他们说有些事,不回来吃饭了,我也没有多想,自己准备了午饭草草吃下,午睡去了。之后,我被妈妈和姐姐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了。
父亲住院了。她们是这么说的,早上医院人比较多,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门诊,当父亲进去后,医生就被吓到了,很明显的黄疸,需要住院观察。父亲也没多想,背着个包笑嘻嘻地就跑到了住院部办住院手续,住院部医生一时还不知道谁是病人。
他们处理完那边的事,母亲就回来收拾东西了,恰巧姐姐回来了,她们就一起。母亲没有叫醒我,是因为今晚就要我去陪父亲了。她们都忙,我只用上上网课,而且很多事情也是我来得方便——他也绝对不会让母亲和姐姐守他的,甚至我他都想撵走,倔得很。
这次,他住进了消化内科。出现黄疸的原因很多,需要细细排查,我们把东西都给准备好了。
“今晚我留这里陪你吧。”
我说。
“你?你在这干啥?不上课吗?”
“五一放假。”
“那放假完呢?”
“再说嘛。”
他撅了噘嘴。
“你在这,谁守谁?”
我笑了笑,不回答,他就是这样,嘴上很不饶人,但是你只要硬留下了,他也没办法。
我就这样,晚上就在旁边铺张简易行军床,陪着他。
第二天开始做检查,而检查那些天基本就是我跟在他后面跑上跑下,已经年过半百的人,走起路来丝毫不比我差。直到胃镜那一天,他才稍稍安分一点——其实,他挺怕疼的,他选了无痛胃镜,需要麻醉,全麻,而且检查后麻醉依然不过,需要家属陪同。全麻之后人是不太清醒的,他就像年轻时喝醉了那样,刚刚睁开眼就叫着什么,两三个字往外蹦,但是不同于那时候,他的嘴唇也是麻的,吱吱呀呀说了半天,很难听清楚。
又过了会儿,他终于清醒了。
“呼,麻。”
“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皋,我猜我知道我这病是怪(因为)啥了。”
“因为什么?”
“年轻时候喝酒喝太多了,可能肝上有些问题咯。”
“听医生的,我们不乱说。”
那时,我觉得肝上的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了。而后来,真的希望只是肝病而已。
第七天,医生把我和母亲叫了出去,说胃镜取样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可能要转科室,要转到消化外科,具体的,那边会说明,而外科,在另一个院区。
我和母亲怀着一种极其忐忑的心情,和父亲坐上救护车,前往了新院区。这里安静了些,但是,也冷清了不少。
又是两天之后,那天晚上,父亲的主治医师把我和母亲带到了病房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桌前。
“最后结果出来了。”
他说的很冷静。
“有两个方案,我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我没有听完这句话,仅仅听到前五个字,就几乎跪倒在了地上。很难用文字描绘出当时的那种感觉,只是觉得,胸口很痛,痛到窒息的那种感觉。那一刻,泪水是控制不住的,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向来担心的母亲却没有哭,而是红着眼眶,问道。
“哪两种?”
我和母亲把结果告诉了姐姐,电话那头的姐姐久久默默无声,而后用带着抽泣但是强忍住的声音问。
“爸他知道了吗?”
我说:“我们没有告诉他,我们不敢告诉他。”
我们不是担心他接受不了,而是因为他的性格,他爱我们三个人,我们是害怕他觉得会拖累我们而后完全不配合治疗。
我说:“姐,我还是不想告诉父亲结果,但是,怎么和他解释手术的事情呢?”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你们等我明天回来吧。”
“你的班怎么办?”
“我请公休回来陪陪爸。”
我知道,她想陪的不只是父亲,我和姐姐都担心着父亲,也担心着母亲。
我们知道父母亲的那份爱,我们不敢想象,母亲会怎么想,怎么做。她和父亲几十年来甚至架都没怎么吵过,在父亲面前,年纪比父亲大了几个月,身高也稍稍高一点的母亲还是会变成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又会如何呢?
第二天,姐姐赶回来了。
我们三个人,借口说是出去吃饭,但是走出病房,来到医院一楼,找到一排长椅坐下,就再没走出去了。
那时候,我不知我怎么了,我幼稚得很,甚至和姐姐还有母亲说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方案。
“要不我们把父亲送到长沙去做这个手术?”
母亲和姐姐没有说行不行,只是说。
“你可以问问老师和辅导员,了解一下情况······”
我真的起身去找老师和辅导员了。
我回来时,她们都低着头。
母亲突然开口了。
“雯,皋,我觉得,要不还是告诉他吧,实话告诉他。”
母亲泪汪汪的。
“不行,他那个脾气!”
我俩几乎同时吼了出来。
“不会的,如果我们三个一起和他说,他是顾家的人,他不会‘扔’下我们的。”
我和姐姐久久无语。
呵,人可真是矛盾啊。
我们还是和父亲说出了实情,他却完全不惊讶。
“五十来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点毛病,医生说怎么治?”
“医生说,有两种方案······”
后面就无需多说了,全家人都同意了手术,有风险,也有机会的方案。
父亲坚持让我去签手术的字,我不明白,我认为应该是母亲去签的,父亲却说,应该我去签了,我也该明白些什么了,还一直叮嘱我不要犹豫,更不要为难医生。我答应了,但是那张纸呈在我面前时,我依旧犹豫了——我不清楚我住院时,父亲在签下那两张病危通知书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手术前一晚,依旧是我陪着父亲。
父亲让我帮他好好地擦了一遍身体,然后他便上床休息了。
父亲向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是这一晚,我时常在想他是不是小心谨慎过头了……
“我们家没有什么欠款,不用担心,也不用你们姐弟俩来担心。新房的房款是足够的,不要拖欠。”
“我记得了。”
“儿子,你二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传统里,意味着你可以成家了,那就说明,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让你去签字,就是因为这个,我曾经没有把太多的自主权交给你,但是现在你也要试着去承担。我一直和你说,男人就是一个家里的梁条,扛起一片天,顶得住踩,还不能断……。”
那一晚,父亲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很多,甚至和我说了很多那些似乎寓意着不详的,在我看来不该说的话。毫不避讳地将最坏的事情发生后该怎么做都和我说得清清楚楚——他是这样的人,总是默默把一切可能的事都规划好才能安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和父亲一起去到了手术室门口。他是笑嘻嘻地走着进去的,就像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那样,虽然不知道前路到底如何,但是依旧微笑面对。
他的手术是场大手术,我们在外面等了整整十个小时。而那十个小时,可以说算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十个小时了······一墙之隔,他就在里面,但是你却完全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我脑海中也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过了一遍——有些可笑和讽刺,我也考虑了那些我看来荒唐的可笑的不吉利的事,而我也渐渐地,越来越像他了,想要把一切都默默安排好。
医院是个我们家里人都十分不喜欢的地方,因为家里人身体都不是很好,几乎没少来过医院,来到这里似乎就寓意着不幸。但是那一天我们发现,医院是一面照妖镜,什么样的人,来到这里都会卸下伪装。
那一天,陪着我们等在手术室外的其他家属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手术室里,有人在与死斗争,又有新的生命诞生。
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些人,是值得细看的。
有的老人在默念,祈求孙子孙女没事,而年轻男人在一边为妻子紧张到抹眼泪。
有的老人在心疼儿媳,而年轻人却在一旁看着手机公放短视频乐呵呵地傻笑。
有个男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外面,轻声对怀中的孩子说,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生与死或许就在一瞬间,看一个人或许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临近下午5时,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女护士出来,念出了父亲的名字。
我们一家人很快站了起来。
她说。
“你们去左边第二间房间等着吧,医生会来找你们的。”
听到这句话,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我和姐姐点了点头,走进了那个房间。
那个房间里只有一条凳子一张桌子,正前方是一块巨大的玻璃,就像是银行柜台。
医生出现在了另一边,玻璃后面,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是一些模糊的不好描述的东西。
“手术很顺利,手术结果R0,这是切除物,需要家属看一下。”
我和姐姐实在不知道那团东西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我们需要知道的不过是“顺利和R0”。
我们走出房间,母亲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们说,结果很好。
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刚刚也是想稍稍逃一下吧。
手术结束了,结果超乎预期的好,只是他仍在昏迷状态,还要时刻提防术后问题,至少需要观察2天。我们仅仅看到了他一眼,他就被推到了ICU观察了。
医生说,接下来,我们家属可以休息休息了,我们在医院,暂时也帮不上什么了。母亲和姐姐说,我可以歇歇了,没有必要在行军床上死扛了。我想了想,说,行,那我睡睡他的床就好了,没必要回去。
那一晚,我睡到了他的病床上。确实比我那又窄又硬的行军床舒服多了,但是我却始终睡不着。我想起了那种病床上的感觉,就像几年前一样,但是那时硬朗地可以照顾我的人,现在老了。
父亲终究是凡人,哪怕过去的他再怎么能干,终究也是抵挡不住岁月流逝,幸而他用自己的真情呵护起来的这个家,在他自己病了乏了时,也能给他些许依靠。
父亲离开ICU回到病房后,依然需要静养,而脾气也“坏”了不少。见不得家里人多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待久了必然要骂,甚至连我这样一直陪着他的人都被骂得生气。但是我知道,那也是一种爱,就像我外公对外婆那样的爱。爱,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言语上一次次强调,只在平淡的一言一行之中——他不是所谓嫌我们烦,也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们某个人,只是,他觉得,我们该歇会儿了。
更多的事情,无法用文字来表述,至少,父亲身体依然健朗。
至于2020年剩下的事情,便到了我返校了。我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离乡的列车,驶向未知的未来。
时至如今,我仍旧觉得我的2020是待在一场梦里,但是这一年的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又一次次让我清醒。
有人将几个小时看作是“清醒着的梦”,有人将几天看做“糊涂的梦”,有人将几年看做是“绝对改变的梦”,有人将剩下的大半辈子看做是“死去自己的梦”,还有人把自己的一生都只看做是场梦。
或许我们都想将一些刺伤自己的事实看做一场梦,但是……似梦却始终非梦,何所谓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