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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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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变了好多,这是我在外公最后几年对外公的感觉。

    他是我最尊敬的老人。爷爷去世得早,早到甚至没能看到我的姐姐,更别提我了。所以,外公对于我而言,又不只是一个外公。

    他是一辈子的能人,肩膀很宽厚,宽到能够将一个偌大的家担得稳稳当当。年轻时的他,背着个腰包,里面塞满炒花生再装上一瓶酒,拎着根扁担,便能一周走上几十公里,将桐油一步步挑到几十里外,又把鸡蛋从几十里外挑回来,一根扁担挑着八口子人。

    他只是农人,但是很能干,能干到令人咂舌,在那个吃穿奇缺的年代,他能让家里的六个孩子还有外婆吃饱穿暖。

    外公不同于镇上的其他人,他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但是从未有过偏袒。

    老大受过最多的苦,老二是他的最爱,老三生活身体最弱,老四最文静,老五上学最有出息,老六是他仅有一个儿子。

    但是一样的吃食,一样的衣裳。

    直到六个孩子成年,他终于可以轻轻松口气了。

    但是没多久,更多的麻烦事儿来了。

    他们倒是不希望被烦被打扰,但是有的娃没本事没地方住,要来和他们挤着住。外公向来看不惯某些人的某些脾气——合不来,但是又不能让孩子走,渐渐的,外公外婆都有了高血压。

    他们说着要治病,来城里找另外几个孩子图个清静,但是也没什么清静的地界儿——要不就是屋子太小,要不就是孩子太吵,再不就是脸上不好。

    最后,他们两老来到了我们家里,舒舒坦坦住了一年半,但是,又有别的娃找上门来了,说是别人说闲话了,硬说是孩子住着房子赶走了老人,要他们回去给他们个“清白”。

    外公外婆叹了口气,没多说,收拾收拾回去了。

    有时候,名声比人重要。而他们觉得,孩子的名声比自己重要。

    回去后,外公喜欢出去地里干干活,一是他闲不下来,二是这样就不用和家里整天躺沙发上的人吵吵了。

    他很能干,老了也是这样,过度的能干就是落下一身的毛病。

    我印象中,外公身体很好,但是病不少,晚年的外公的各种病两三年就要吓唬我们全家一次。

    我上高中那一年,外公又生病了,很快被送到了医院。

    父母说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让我好好上课。我当时也有些担心,但是绝没有想到外公会这样就离开我们——他的身体向来很好,虽然大病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病好之后依旧生龙活虎的。也正是

    两周后,我听到了外公去世的噩耗,在我放中秋小长假那天。

    先前有些小插曲,是大人们后来和我说的。就在外公的命运掌握在他喂出来的六个孩子手上时,六个孩子中居然有人想要用“天意”来决定外公的生死。

    我母亲目瞪口呆,她不知道什么是“天意”。

    那人,那个她的“姐妹”告诉她,“天意”就是抓阄,决定治不治。

    可笑吗?

    几十年来,哪怕是吃饭都是奢望的年代,他都没用“天意”决定六个孩子谁贵谁贱,谁多谁少。但是现在,十几天的时间里,他的骨肉打算用“天意”来决定他是生是死。

    母亲疯了一般,她五十年来没有那么愤怒过,她不同意,她要治,要人,不要票子。有人说她太“自私”,说她生活条件过得去不“为别人考虑”。母亲说她来治,有人又说那外人会怎么想?母亲是不是要他们带着某个头衔过完一辈子?要治可以,只能治他的“六分之一”······

    有时候,命不值一张皮,哪怕是张假皮。

    那天是我的堂兄来接我的,他和我都很平淡,没怎么说话。我觉得我们似乎内心并不平静,但是我们的不平静又各不相同,我是一种简单的哀,但是他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怒。当时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外公都走了,我们为何还要用怒目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呢?而我知道先前那些事后,无法让我不大的视线里再容下某些狭小的东西了。

    外公的丧事办的很热闹,和外公生前的冷冷清清成了鲜明的对比。秧歌扭了几夜,院子里的麻将声也响了几夜,熬夜守灵的人蜷在灵堂里刷着视频,时不时也要笑出声来。算是丧事喜办吧,哪怕我走出屋子老远也能听到刺耳的笑声······这些都是那屋子先前几年所没有的,也是外公临别前最希望的。

    或许有时候,有些愿望,活着的人没资格,死后的人才有机会。

    外公出殡了,那天来了百十号人,在世的老人们说,这是镇上近几年来最大的阵势了——多少人愿来,来多少人,只在交情,说直接点,只在看人,只看那个躺在黑盒子里的人。

    出殡路上,我们披麻戴孝,一路上锣鼓声不断。

    我是外公的孙子,可以靠棺材近些,而我前面的,是我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

    他们中有的人在医院时和母亲吵的很大声,守灵时夜里打麻将笑得很大声,而现在出殡时哭得也很大声,人越多越大声。

    倒是母亲,一声不吭,默默走着,甚至都不抹眼泪。

    事后,我问过母亲,她为何不哭,母亲只是淡淡回答:

    “我没有对不起过你外公,他生前我该做的都做了,我不后悔,也不留遗憾,为什么要哭呢?”

    这样的葬礼办的就缺个晚会了,自然不便宜,但是却没有人再说自己无能力了。

    人后的吵,人前的孝,人后的生意,人前的戏。笑的笑着,装的装着,做的做着,沉默的始终沉默着。

    逝者已逝,生者只能一笑,各自的心思,仍旧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外公变了好多,这是我在外公最后几年对外公的感觉。他宠了外婆一辈子,却在最后那几年对外婆极度刻薄,像极了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外婆在,他就不做饭了,除了重体力活,他也很少动了,就是喜欢看看电视,还要嘴上不饶人,一定要气一下外婆。

    母亲曾无奈,劝了劝外婆,说她还是让着点外公。

    母亲和父亲说起这个事,她说她也想找外公聊聊,父亲却说不能说。

    她想了想,渐渐明白了什么。

    “对,确实不能说。”

    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爱是什么,“一辈子”的陪伴是什么。

    最后,我算是初步有了一点自己的理解,那也是我在外公去世后问母亲得到的答案。

    外公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只认一个善待人的死理。他一辈子对外婆好,但是几年前的那几次大病后,他知道了比外婆大了十多岁的自己可能始终要先走一步,他最后选择了一种可能最不被理解的方式去表达。

    如果对一个人的刻薄可以让对方产生了那么一点恨意,那么离开时或许就会让她少一些悲伤。

    只是外公仍然做的不够,外婆还是大哭了一场,哭得让我们所有人都时刻担心她。

    他想到了自己必定先走,但是未曾料到会走的如此仓促,突然到没有留下太多东西,来到他的房间,桌子上有块修了一半的表,那是外婆戴了几十年的有些走时不准的机械表。

    外公被送到医院那天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下着不小的雨,他一个人打着伞去了地里。

    他告诉外婆,他是去“堵水”的,让外婆不要跟去,嘴上说外婆碍事,心里在担心着那雨。

    外婆等他回来,但是一直不见他回来。

    最后,外婆也拿起伞,走到雨中。

    穿过泥泞的小路,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依然立在那里,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远方,伞被风刮到了一边的树枝上。

    “老头子,你咋了?”

    外婆问道,但是他没有回答。

    依旧立在那,像一尊雕像,立在那。

    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立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