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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阿离的朋友,我是初二时认识她的,但我们在不同的初中。第一次遇见她时,就像看到了一只蜷在角落里的小刺猬,用没有温度的眼盯着周遭的一切。
当时的我觉得她像刺猬,但是阿离说她更像颗草,一颗小小的,白色的薰衣草。
我不太愿意提起朋友的家事,但是对于她而言,家事又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是所有后来之事的根源——一个原本应该幸福的家,制造了几个不那么幸福的人。
她的家境其实不错,父亲开了家小公司,生活还算富足,至少之前是被人所羡慕的。而她的母亲,原本也有工作,只是后来为了她,辞去了工作。
可惜事情都是会变的。
大约是她六年级时,那是个雨天,父母吵了一次架,之后她母亲抱着她哭,随后,他父亲叹了口气。
“房子给你,财产给你,孩子我要带走。”
她的母亲盯着他。
“让她跟着你?你一辈子还想要祸害几个女人?我怕她被你的钱淹死。”
他没有多说话,出门走入了雨中,坐上了那辆新车。新车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
那大概也是新的吧?
当时的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有的人长时间不见,就会死掉,不是真的死掉,而是在心中死掉。
她恨上了她的父亲。
她们没要别的东西,只是留在了那套不算豪华,似乎也挡不了半点风的小洋楼里。他给她们留下了张银行卡,说是给她的抚养费。
最后,他说了句:“好聚好散吧,我不欠你们的了。”
她的母亲笑着回答。
“好聚好散。”
她的母亲没有推辞这张卡,但是也从来没有动过那张卡。那是女儿的卡,不是自己的,她的母亲很明白。她的母亲也自己出去工作了,幸而她的母亲也是实干的人,也有自己的人脉,马上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两人的生活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拮据。
但是,生活的无忧不代表幸福。
她的母亲我认识,确实是一个极好性格的人,而且,她的性格也是好的出奇。但是,两个性格极好的人,却始终有堵墙隔在两人中间。主要原因在她,她的母亲爱她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更多的触动,冷眼看着母亲。
她也爱着自己的母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不愿意表现出来。
我认识她,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那个朋友是阿离,是我休学转班后遇到的,而阿离又是她从小到大的,保持至今的唯一的朋友。
第一次见面,就是一起去看电影,我看到了她那冷冰冰的眼神,木讷,没有希望。因为她不止是要遭遇了家庭的不幸,还有更多默默承受的东西。
她的母亲工作待遇不错,但是空闲时间确实是太少了,时常加班,时不时还要出差,所以只能就近把她安排在家附近的初中上学,这样才能照顾她。
她是会默默努力的那种人,所以她的成绩很不错,但是那所初中实在一般,她又极少说话,时常露出那种冰冷的眼神,让人不敢接近。
于是,她被孤立。
因为那个环境实在是不适合她。很多人都觉得她太优秀了,有一种不屑一顾的感觉,认为她是一个站在山顶俯视一切且被冰封住的人,眼神是冷的,内心也是冷的,不会有一点点情感,甚至不会多吐出一个字,只会默默地用眼盯着周遭的一切,伺机把冰锥刺向别人。
但是我们几个明白她的人都知道,她哪有什么自傲可言?她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自卑——她只敢把自己蜷在角落里,用坚冰利刺来保护自己,生怕别人往她脆弱不堪的心里再扎上一刀。
她的性格很好,好到从不会发火,无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默默忍受。而她又恰恰是不善表达,不懂圆滑的人。所以,她在自己的学校没有朋友,也没人理解,只能一次次低着头,做着自己的事。尽可能少地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中。
但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变成透明的。哪怕是她再小心翼翼地在偏僻的地方爬行,还是会被人看见其背后的光和伤。
阿离终究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安慰了她很久,和她一起出来看个电影散散心,而那时悄悄叫上了我。
于是,我们相遇了。短短几个小时,我大概已经感受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讽刺,有的人宁可花费几百天去揣测一个人,却不愿意花百来分钟去了解一个人。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她,于是,我们也就成了好朋友。
我们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取个圈名,然后重新开始呢?
她想了很久,说自己没有喜欢的东西。
阿离说,一定有的,只是她忘了。
我说,人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东西,人、地方、颜色、动物、花草、都可以。只是人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喜欢的是什么,要重新记起来。
她看着我们,说了句。
“给我些时间吧,我想想。”
我们点了点头。
几天后,她创了一个新的QQ号,写出了自己的新圈名——薰白。
白色的薰衣草。
她再怎么冰冷,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爱着这个世界,憧憬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叫普罗旺斯的地方,爱着一种平凡且美好的小草。她很努力,我们都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只是在不同分部,而3她的班级就在我们楼下。
新生典礼那一天,我远远地见到了她,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另外几个女生身后,像一只脱了刺的小刺猬。
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换了个环境而走出了阴霾,但是至少迈出了她的那一步。
我们走近了些,我看到她脸上有羞涩的笑,她突然看到我,和我招手,我也招手示意,就这样,我们又渐渐走远了。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我们要回校自习,但是她却没有来,按照她的性格,她不可能不来。我们尝试联系她,但她只说有事,很急,我们便不好再问了。
她是在快要开学时回校自习的,那一晚,她来找我们,但是阿离不在。
“阿离今晚没来。”
我说。
“那你今晚下自习陪我一下吧。”
“行。”
我答应了。
下了自习,我收拾好东西,跟着她走出教学楼,这时借助路灯灯光细看,我才发现她憔悴了不少。
我没有开口问她到底怎么了,我只是觉得她来找我们,大概也是想要和我们说的。
“前些天,家里出事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她的家里确实出事了,就在刚放暑假不久。
那也是个雨夜,她的母亲还在晚班,而她当时正在安静地看着电视,突然,手机响了。
她看了看,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是······请问是白白吗?那个······你爸爸现在医院,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那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您······您好,我不明白您的意识,请问您是?”
“白白,你就叫我阿姨吧,是真的,你爸爸现在真的在医院,很危险······”
那个声音已经是哭腔了。
她楞在了原地,她大概猜出了电话那头的是谁,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她脑海是否有过那么一句话:
“我,没有父亲。”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过。
“好的,我马上过来······哪家医院?”
“市一医院。”
“好,我马上过来,马上······”
有些可笑,电话两头的两个人,似乎是年龄互换了一下,她才是更成熟的那一个,而那个女人,像个孩子,而且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
她给母亲留了个字条,换上一件稍厚一点的外套,拿起雨伞,带上了那张锁在柜子里的卡,默默走进雨中。
她来到医院时,看到了那个女人,她默默地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女人的肩。
她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女人。
“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说“爸爸”,只说了个“他”。
“他在抢救······白白,可能要麻烦你了,医生可能需要你去签一下字,请一定要配合医生工作,可以吗?”
“我知道······”
她从慢慢地怀里掏出那张银行卡,递给她。
“这些年来这卡里的钱,我们一分都没用过,你拿去刷吧。”
“这是······他给你们的卡吗?这不能······”
“不是给我们的,与我妈妈无关,是给我的。我不想用。”
“白白,我们有······”
“我们也有钱,你还我,我就不签了。”
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会儿,抹抹眼泪。
“好的,我收下,但是我不用。”
“那是你的事情。”
那大概是她,这个向来冰块一样的孩子说过的最像冰块一样的话了。
她去找医生了,一边走一边偷抹着眼泪。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说出那个男人曾经说出的那句话:
“我不欠你们的了。”
但是她没有说,却只是轻轻嘀咕着:
“密码都是他自己的生日,还指望着我记着他吗?恶心谁呢······”
人的一生,或许会遇上诸多讽刺的事情。比如他,本就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他的父母也已经去世了,而又至今都没有和那个女人正式结婚。于是,这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居然可笑地成为了他唯一的直系亲属。
她签完字出来了,那个女人却始终没再敢正眼看着她——那个女人她不敢,不是因为她的眼神冰冷,而是因为她眼中有一种可以洞察人心的光。
这时候,她的母亲也来了,就在那个狭窄的医院走廊里,三个女人相遇了。
她的母亲怕她雨天冷,多给她带来件厚外套,但是发现她穿着厚外套的,于是又看向了旁边的那个女人,她衣着单薄,显然是夏季白天出门的装束。
她的母亲叹了口气,把外套给扔了过去。
小小的医院走廊,竟容不下三个女人。
他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还是需要有人留守。
她不能走,她要时刻承担起那份属于自己“身份”的“责任”。那个女人也不能走,毕竟总要留个能帮忙的成年人。而她的母亲不能留,有工作,而且也不该留。
于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和一个三十多的女人,坐在病床的两边,共同守着病床上那个冰冷的男人。
两人相距不过一米,但是这种距离又是无法消除的。那个女人始终不敢看她,也不知道如何看她。她也没有看那个女人,也不想看那个女人。
她的母亲每天给她送饭过来,而那个女人却说吃过了,又找时间偷偷出去花个几分钟随便吃些东西果腹。
有一天,她的母亲说了句:“多做了一个人的分也多拿了双筷子,一起吃吧。”
那个女人尴尬地想拒绝,但是她的母亲却说:“都是命苦的人,还互相嫌弃什么呢?”
那饭菜一定很难咽下去吧。
我不明白,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遇到这样的场景究竟会如何去想呢?
后来,她和我们说起过:
“那个女人确实也不是一个在意钱的人,她的情感应该是真实的。”
只是哪怕真实,也无法被宽容而或原谅,而且也不应该被宽容或原谅。
我们倒是支持情感真挚一点,因为大概没几个人能够顶着这样大的屈辱感,默默陪伴一个病床上的人。
至于其他点,理解,但不赞同,更谈不上所谓“原谅”。
她已经要高三了,功课不能落下,于是,她的母亲给她带来了课本和习题册。她在病床旁的小桌子上,完成了高三的第一轮小复习······那个女人之前始终没有多说话,但是看到她在学习后,居然不自觉地搭上了话。
那个女人曾经是教师,现在又是居家全职。
于是,她们似乎渐渐有了些交流。
我觉得,那个女人某些方面和她很像——当然不是道德和情感处理方面,而是在精神状态上,都是自卑到了极点。
说到了这里,时间就已经差不多了,我们也已经走到了校门口。
至于她父亲最后结果怎么样了,她没说,我也不能问,不过既然如此,只会是最好或者最坏的结果中的一个吧。
这时,我看到了来接她回去的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向我挥了挥手,我也回应地挥了挥手。
她向我告别,临别前说了一句:
“你看,这夏天夜里不下雨的话,多好。”
我看着她跟上她母亲,两个同样瘦小的女性在路灯下越走越远······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长到比那些身材高过他们很多的男人还长。
高考结束了,那一晚,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去KTV,但我有事,没能过去。大概晚上十点半,阿离打电话过来了,声音已经带有酒气了。
“我跟你说,白白她被灌趴了!”
那语气宛如胜利者的宣告。
我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们今晚去喝酒了?”
“对啊,可惜你不在。”
“是挺可惜的。”
而我的内心却是:幸好我不在······
“她刚刚出丑了。”
“她咋了?”
“她抱着人家一个服务生小姐姐,然后一直喊阿姨名字呢!笑死我了。”
我也笑出了声。
而后叹了口气,调侃着说:
“孩子长大了。”
嗯,孩子长大了。
她的高考成绩不错,被上海的大学录取了。但是更让她意外的是,那个夏天,她的父亲来了。
他给她带来了不少东西,但是没有一样是她喜欢的。
包括送她东西的人。
她只说了句:
“可以了,我长大了。”
我一直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这样喜欢白色薰衣草,我也没有查找到合适的花语,直到阿离问了我一件事。
她问:
“薰衣草,真的怕雨吗?”
我不知道。
只是有的人,或许看似弱小,却有着无法被忽视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