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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五。
距离冬至还有两天。
夜里,北风卷地一层银霜,雪花纷纷扬扬,大山与夜色融为一体,漆黑而空洞,仿佛是巨兽的深渊巨口,要择人而噬。
鹅毛大雪不一阵就把陡峭的山间小路铺满,可是它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山林中寂静无声。
此时几乎所有的猛兽也都蜷缩在自己的洞穴之中,除非饿极了,想要出门撞撞运气。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顺着山间小路由远及近,又走远。
赶路的人应该感谢上天,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除了山林猛兽出没,还有剪径的蟊贼。
又或许,他有其他的倚仗,比如实力强大。
只是这种人步行赶路,实在是太奇怪了。
时间慢慢过去。
逐渐地云开月明。
月光下的小路泛着皎洁的银色光辉,赶路的老人身后背着一名少年,他没有佝偻的腰,也没有颤抖的手,更加没有辅助行走的道具,也就是拐杖。
相反,他的手遒劲有力,背部挺拔,如果不是额头的皱纹以及白色须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老头子。
他踏着雪好似如履平地,均匀地发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着月亮,小小的眼睛清晰地映射出月色,弯月如虹玉,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真美啊!”
老头感叹道。
“是啊,很美。”
老头背上的少年附和道。
老头微笑道:“你醒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慈祥的语气充满着欢喜与溺爱。
少年看起来很虚弱,面色苍白,眼皮耷拉着,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一样,本来好看的桃花眼中缺少少年人该有的神采,他的嘴唇干裂爆皮,脸上能看的过去的,只有眉毛和挺拔的鼻梁。
“是的,从您背起我那一刻,我就已经醒了,只是太虚弱说不出话来罢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您是要背我去哪里?”
少年有气无力地说出一段话,仿佛是耗尽了力气,胸腔极速鼓动,呼吸声像破风箱一样,少年难受至极,重重地在老人背上咳嗽起来。
老人和蔼的笑道:“小伙子不要着急,多在老朽背上休息休息,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看样子你以前可是遭遇过惨绝人寰的迫害。”
说罢,老人渡了一口真元到少年身上,浑厚精纯的真元瞬间让少年人提起了精神。
少年想了想道:“我可能得了气管炎或者支气管炎,急性的,至于迫害,我没遇到过。”
老人面色凝重,思考了一阵道:“你说的什么气管炎我没听过,按老朽的诊断,你的生命力很顽强,浑身致命毒素加起来足足有上百种,却没能要了你的命,真是很奇特,老朽很好奇。”
少年沉默。
许久,他才说道:“我也不知道。”
老人道:“你很独特,我需要带你回去,那是一个至少能帮你保命的地方,能遇见你也是缘分使然,老朽李承宗。”
只要不是马老师就好。
少年人道:“您好,我叫刘霁。”
“哪个霁?”
“雪霁的霁。”
“兆之光明如雨止,雪后晴空,光风霁月。很是应景。”
老人边走边说。
“今晚的月色很美。”
少年抢答一句:“风也温柔。”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风可不是很温柔,冬天的北风,从来没有温柔一说。”
两人叠加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拉越长,渐渐的,他们穿过了密林,走出了山涧,从山腰的开阔地带出现。
蜿蜒曲折的小路绵延向下,到了山脚处变成一片坦途。顺着大路前方望去,远处大路尽头的大山的轮廓清晰可见,山尖高耸直插云端。
“我们要去那里。”
老人长出一口气。
“背着你很累的,捡到你的时候你很虚弱,不敢用飞的,怕你被风吹死。好远,还好就要快到了。”
刘霁趁李承宗目光无暇顾及到他,无奈地翻着白眼。
李承宗又深呼吸几下,眺望着远处的大山,把刘霁往上背了背说道:“我要走快点了,抓紧。”
刘霁闻言双手不自觉地抓紧李承宗的前襟,但是心里却在想走又能走多快?
风从身边呼啸而过,耳边尽是轰隆隆的风噪声,刘霁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比车在高速上开窗户还要折磨人,刘霁也渐渐的失去了知觉。
月光下人影闪过。
山脚。
又是山脚。
两人的身影一瞬间便消失在另一座山的密林当中。
日出东方,流霞缓缓飘动。云气围绕着五座山峰周围滚滚翻腾,时不时有一丝丝云气顺着山峰漂浮上来。
五座山峰,一座居中,四座环绕,形成众星拱月的格局。峰顶均有美轮美奂的宫殿建筑群与道场,但是它们的气象却各不相同。
居中的天元峰正大光明,隐隐散发出令人拜服的王者气派。东方太昊峰生机勃发,精气旺盛。西方监兵峰气息凌冽,一丝丝杀伐气息使人心悸。南方陵光峰飘渺灵动,包含着火烈。北方执明峰厚重神秘,茫茫然有玄远幽暗之感。
李承宗和刘霁盘腿监兵峰的道场边,老人切着刘霁的脉搏,捻动自己的长须,时而皱眉。
“你不对劲。”李承宗皱着眉头说道。
“你才不对劲呢。”刘霁撇撇嘴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把我带到了这个叫做监兵峰的地方,凭什么?别和我说有缘,昨晚就听你叨咕有缘,我都晕了还把我弄醒,给我喂一大堆药材我也没什么反应,不伺候你,我要去睡觉了!”
李承宗还伸着手,两只小眼睛瞪的很圆,有桂圆那么大,应该是这辈子的极限。
“老朽可是救了你的命!哎,你别走啊!”
刘霁头也不回,找到昨晚醒来时待着的房间,打开房门重重地关上。他躺上精致柔软的小床,用被子盖上脑袋,却没有入睡,在黑暗的被窝里陷入迷茫,两只桃花眼一动不动。
此时道场边陆续出现了许多弟子,经过李承宗坐着的地方时,恭敬行礼。
“师叔祖早上好!”
一位气度不凡的少年向李承宗恭敬行礼,“不知师叔祖大驾光临有何事交代?家师正在闭关修炼,不如先请师叔祖移步大殿,我去请家师出关。”
李承宗抹一把脸,捋吧捋吧自己的胡须,站起身来回礼道:“早上好啊,启明。我自己先过去,昨晚已经和你师父说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孙启明躬身拱手道:“是,师叔祖,徒孙先行一步。”
明亮的庾辛大殿中,李承宗坐上首。陈战方相对应的坐下首,这位监兵峰首座有些发福,发色黝黑明亮,脸盘方正,眉毛短粗,眼中古井无波,苹果肌突出,狮鼻阔口。
这位师侄又变丑了一些。
李承宗心里想着。
“师叔的来意,师侄已经明了,那个年轻人,为何让师叔对他如此上心?这些年您都不出山门,不问琐事了。”
陈战方的声音有点沙哑,这和他年轻时常年醺酒有关。据说那时一天一壶烈酒,只是成婚之后,出于某种原因戒掉了。
李承宗道:“你也知道师兄留下过谶语,这一百年,我都在研究师兄留下的那句话,直到一年前,我才有所明悟,几天前外出,夜空中,自天外划过一道星光,与月华纠缠不休,待得流光落地,我才发现是这个少年趴在地上,此人五脏六腑被百种毒素侵蚀长久,却依然身体康健,受此苦难还能成活,看到他我想起师兄常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必须将他带回来,江湖所称谓的五大圣地,我们地处西方,自师兄仙逝,比之其他圣地,我们这百年来,虽说仍有底蕴存在,却已逐渐式微,青黄不接,断代严重,前日遇到天色异象,又有师兄临终谶语,即使是错误,我也得赌一把。”
陈战方点头,从宽大的袖口掏出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隔空递给李承宗。
“师叔的想法师侄已经领会,既然师侄忝为天宫门下监兵峰首座,师叔有需要自然竭尽全力。此盒中是师侄凝聚两个月的剑锋金气,如若要祛除体内毒素,尚需掌门师兄用七元紫庭真气催化,方能达到最佳效果。此外,用这精气的人,必须身体康健,经脉有韧性,否则很可能会被庾金精气伤了经脉,轻则经脉损伤,重则此生无法修炼,还请师叔慎用。”
李承宗收了盒子,缓缓点头道:“多谢战方师侄,兹事体大,师叔先行一步去找掌门。”
陈战方起身拱手道:“师叔慢走,恕师侄能力浅薄,尽力而为仅能提供这点东西,如有需要,师叔还请随时吩咐!”
李承宗点点头,道一声多谢,转身出了大殿,径直朝天元峰飞去。
此时,一宗之主袁青松正在魁星阁中画画,这个帅气的中年男人身着青衫,用木簪束起长发,两鬓有星点灰白之色,面如冠玉,脸颊瘦长,剑眉星目,嘴唇薄而红润,手指修长且遒劲,一只狼毫长锋毛笔在手中上下翻飞。
一名弟子走进来,拱手道:“掌门,师叔祖有事求见。”
袁青松道:“还不快请师叔进来?顺便再沏点茶水,拿一些点心过来。”
那名弟子随即转身,一溜烟跑到阁楼门口,向着李承宗拱手作揖,侧身请李承宗进门。
“掌门有请。”
李承宗拱手回礼,大步流星就超魁星阁内部走去。
“师叔真是执拗,这天宫五峰,何处是还需要通传您才能去得的地方,师叔快请坐!”
“尊卑有别,我不能破坏规矩。”
李承宗拱手向袁青松行礼。
“长幼有序,师叔是长辈,我等敬爱师叔,请师叔以后不要再如此折煞我等了。”
袁青松离开书桌,大跨步朝着李承宗走去,俩人相对隔着茶几落座,本来颇为着急的李承宗,此刻却在前后左右打量着魁星阁内室。
没有瑰丽的宝物点缀,也没有俗气的金银饰品,内部四个红漆皮石柱撑起五层楼,阁楼中间是空的,从一楼就能看到楼顶那明灭不定,光华自然流转的二十八星宿图,这也是整座阁楼光亮的来源。
四周全是书架,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因有弟子长年累月洒扫,整座阁楼和书架也都颇为干净整洁,唯一凌乱的就是袁青松画画的书桌,上面铺满了纸张,四根毛笔随意地摆在桌子上,笔架上没有毛笔,挂着两方带有紫色流苏的印章。
李承宗笑道:“还不错,不是很乱,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袁青松有些羞赫,连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为了宗门,师侄无怨无悔。”
说罢,他才发现面前老人眼中促狭的笑意。
“哦,您说的是书桌啊,其实这么些年,还是没改过来……”
李承宗道:“无妨,你醉心书画,阁楼比起你当年的静室可是好多了,我和你师父去你那的时候,呵,好家伙,地上全是纸,想进去都无从下脚,你本来也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这百来年为了宗门,甘愿抛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困在这个牢笼之中,是真的辛苦了。”
“不碍事的,阁楼中照样可以画画写字,师叔百年来不曾离开后山,前些日子离山出巡,可是有所收获?”
袁青松接过弟子送来的茶点,放置于茶几之上。
李承宗拿出陈战方给的盒子,捧在手心,盯着盒子道:“实不相瞒,此次出巡,为的是你师父的谶语,我带回来了他谶语中的那个人,但是此人毒素缠身,如果不祛除毒素,经脉堵塞,是无法修炼的,更无法达到能够帮助我天宫振兴的期望。”
说到此处,李承宗顿了顿,他抬头看着袁青松,眼中似乎有泪花闪烁。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师父那套神神鬼鬼,时灵时不灵的东西,可这是你师父临终留下的谶语,宗门的传承也是你师父的最大心愿,他不光是上代掌门,你的师父,他也是我的师兄,我最喜欢的师兄,我想完成你师父的遗愿。”
“求求你,帮师叔这个忙吧。”
袁青松盯着李承宗手中的金属盒子,似乎是在发呆,过了一会,才说道:“师叔有命,师侄不敢不从,只是师父为他的神算子而死,这个忙,我只帮一次,希望师叔能够理解。”
李承宗大喜,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双手将盒子递过去。
“多谢掌门!”
说罢,他站起身,长揖到地。
袁青松赶忙扶起李承宗,面带尴尬与惶恐道:“师叔不可如此,如果师叔今后还这样,我就……我就不帮忙了!”
李承宗抹干净眼泪道:“师叔知道了,多谢师侄。”
袁青松收起盒子。
“师叔,三日后,我会派长风将处理好的庾金精气送过去。”
“好好好,老朽先行一步,去找那小子,先帮他巩固经脉。”
“师叔慢走。”
李承宗拱拱手,转身离开。
目送着李承宗离开,袁青松的目光锁定门外良久。
他叹一口气。
唉。
“长风,持我手谕,召五峰首座前来,有要事商议。”
之前随侍的白衣弟子领命称是,即刻转身出了魁星阁,待得远离魁星阁后,脚踩飞剑,前往各峰传达手谕。
刘霁还在被窝里发呆。
他的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念头,他想回去,可大概率他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