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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纪止云一人坐在书房良久, 烛火也被风吹得摇晃,让周围晦暗不明。
外面风雪交加,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望着那些如鹅毛似的飞雪,纪止云又想起了楚宴被打伤的那一日。
纪止云的心仿佛也覆盖了一层浓厚的雪,沉重又自责到了极点。
他就这么呆坐在书房许久,等天亮以后,纪止云去府中找了燕离。
等纪止云过去,便看见燕离正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正要跨入门中。
纪止云冷着脸:“你一夜未归?”
燕离轻轻的笑着:“怎么不开心?”
他轻描淡写的绕过了话题,完全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事。
要想以前,纪止云或许会为了这件事情而懊恼心痛, 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想要确认,当年的那个少年是楚宴还是燕离?
“我这次来燕国,也带了那把伞。”
“什么伞?”
纪止云说:“就是那一日你给我的伞,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不舍得用, 仔细保存好了……你不是说那伞可以不用还了么?我就一直当做珍宝。”
燕离恍然:“原来是那个。”
他完全不在意, 纪止云抓紧了燕离的手腕,身体发抖:“那日在母亲坟前我遇到的人,是你吗?”
燕离轻笑了一声:“什么母亲坟前?”
纪止云睁大了眼,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 冷到了骨子里。
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找错了人, 也认错了人。
“你为何要骗我!”纪止云的嗓子发干, 眼眸赤红的看着燕离。
“止云,那日我偶然来桃花林赏花,是你抓着我的手,非要同我做朋友。我可有一次朝你说过那日的人是我?”
他虽然没有说,但全然默认!
纪止云咬牙切齿:“燕离,我看错了你!”
燕离挣开了他的手,十分冷淡:“你向来都看错了我,我知道我在你眼底到底是什么样子,可那都不是真的我。”
为了复仇,他什么人也利用,变得心狠手辣。
纪止云总觉得他高风亮节,如星辰一般遥不可及,可那些……不过是假象。
他在周国吃了不少的苦,当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谁都能践踏欺辱他,然而燕离却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能利用的,统统要利用起来,全都要变成他的武器。
他首先得在周国活下去,其次才能想报仇的事情,纪止云就是那个最大的护身符。
“我从来都……看错了你?”纪止云倒退了好几步,只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燕离勾起嘴角:“你看到的所有一切,难道不都是表面么?总是自以为是。那日就算你不用叶霖代替我,我也能够逃出来。”
纪止云脸色苍白如纸,手也无力的垂下。
他自以为是的帮燕离,还伤害了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对燕离的喜欢,原是源自另外一个人?
因此当叶霖出现的时候,他也沉醉其中,将他当做替身,把自己的感情都倾注在他身上。
可这都是美梦,该有碎掉的一天。
叶霖说——先生,我但求真心换真心。
叶霖的真心没有换到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同样没能换到燕离的真心。
“报应。”纪止云悔恨的骂着自己。
—
楚宴自睡梦之中醒来,便腹痛难忍。
这件事情还惊动了燕王,看到楚宴那块疼到昏厥的模样,燕王连忙走了过去:“医师还没来吗?”
“大王别急,已经去请了。”陈周安慰着燕王。
燕王握紧了楚宴的手,他的手这么凉,冷得犹如一个死人。
楚宴艰难的睁开了眼,看见燕王担心的眼神,便微弱的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王上,昨日谢谢你选了我……”
他知道,昨天自己的请求有多么过分和不合理。
纵然这样,燕王选了他。
“寡人受美色所迷,冲昏了头脑,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燕王态度依旧冷淡。
楚宴嘴角一弯,原本想笑,却换来更深的疼痛。
昨日的记忆编制……用了这具身体为数不多的生命力。
“我脖颈上的寒铁链,也是王上默许取下的吧?”
燕王依旧是那副模样:“戴在你身上难看死了,本就是给燕离准备的。”
楚宴更想笑了,他微微的勾起唇角,整张脸都柔和了下来。
看着他这样,燕王的心情也是不错,仿佛楚宴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他。
见他心情好了,他的嘴角也不自觉的勾起。
“王上可在笑?”
燕王连忙平复了那细微的弧度:“你看错了。”
“王上分明看着我在笑!王上心悦我,所以看到我就欢喜?”
楚宴半开玩笑的抱着试探的口吻,燕王冷哼了一声,立马瞥开眼神:“这么生龙活虎,想必不怎么疼吧。”
他当真喜欢他……
楚宴的心底充满了苦涩,喜欢他这个将死之人做什么?
楚宴却不想拒绝,他总归是个自私的人,那么温暖……他想要靠近。
所以楚宴敛去了自己眼中所有阴暗和复杂的情绪,抱着肚子,可怜兮兮:“我不是装的,可疼了……”
燕王又立马转过头来,紧皱着眉头看着楚宴。那眼里却满是担心:“别怕,医师很快就来了。”
楚宴这次是真的疼了,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陈周才去请了医师,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来的……”
“哼,慢吞吞的像个乌龟似的,陈周也慢。”
他满不耐烦的语气里夹杂着关心。
楚宴假装自己还能活,他早就偷听到医师之间的话,说他的余毒会一点点进入骨髓,到时候谁也救不了。
楚宴脸色煞白,呼吸也越发微弱。
燕王见到如此情形,生怕楚宴会就此一睡不醒,便一直在他耳旁轻声低语:“别睡,医师很快就来了,别睡……”
换来的,唯有楚宴越来越急促的抽气声。
燕王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弱冠之后,可有人为你取过字?”
“无。”
“子安,叫子安可好?”
楚宴在嘴里呢喃着这个名字,露出一个微笑来。
子安……子安……
纵使纪止云想让他去死,嫌他碍眼,却有一个人希望他安好。
他不知道,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有多么珍贵。
楚宴眼底含着泪:“好。”
正在此时,医师终于赶来。
楚宴已经神志不清了,不知多久把了脉,又不知多久熬了药。总归他醒来的时候,一碗一碗的苦药喝下,有些还是在他睡梦之中灌下去的。
燕王不知守了他多久,眼下的青黑越发严重。
楚宴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的侧脸。
可手到了半途中,楚宴又凝固住。
前方似有巨大的阻力,让他不得前进一步。
那小小的距离对楚宴来说,都堪比洪渊。
楚宴心底那点暖意被驱散,重新合上双眼,他贪恋,想要靠近,却知道无法靠近。
因为他快死了。
一个快死之人,如何能受得起活人的爱?
楚宴重新昏睡了过去,这一次却夹杂着深深的不甘。
倘若他还是完好健康的身体,又怎会……连回应一下也不敢?
恍惚之间,他似乎听到有什么声响:“陈周,别掌灯进来,他会睡得不安宁的。”
“王上已经陪在公子身边三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再过十来天就是王上生辰,会有许多使臣来此,王上要保重身体啊。”
“不必。”
陈周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你去吧,寡人在这里守着,他额头的烧已经退了,这会儿应当没事了。”
“可七国使臣们一个个的到来,大王总该得召见一下他们……”
“以后兴许还有很多机会召见他们,可能陪伴在叶霖身边的时间……却不多了。”
陈周想起医师们的话,忍不住擦了下眼泪:“好,奴去把各地军情拿过来,让大王就在公子寝宫批阅。”
“嗯。”
等陈周走后,燕王静静的凝视着床上的楚宴,不知自己对楚宴的感情从何而起。
大约对他生了怜,又从怜生了爱。
他的感情复杂而浓烈,燕王竟对纪止云心生妒忌。
这个人在生命快要燃尽的时候,依旧心心念念都是纪止云。
他的心破开了一道口子,尝到了苦味,这是楚宴给他带来的滋味。
—
几日过后,楚宴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
十一月下旬,天气越发寒冷。偶尔几个晴天,也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过。
楚宴身体发软,想喊人来扶他起身,想出去走走。
来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太监,楚宴记得燕离曾易容成他的样子,因此小太监伺候自己穿衣的时候,楚宴注视着他的脸许久。
“公子,可是奴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楚宴回过神来,只轻轻摇头。
总不能说……怀疑他是燕离吧?
“公子想去什么地方散心?医师说你身子还弱,不能受凉的。”
“不会离这边太远,就……上次没被砍掉的那颗梅树那里吧。”楚宴上次折了一支梅花送给燕王,因此那颗梅树才得以幸存。
小太监点了点头,那个地方倒是不远,又有风景可看。
等楚宴穿好了大衣,他便扶着楚宴去了那个地方。
公子身上馨香缭人,如此近的距离,仿佛他一根发丝都是香的。小太监看得入神,他无论何时看公子,都觉得心痒动人。
终于走到那颗梅树前,楚宴抬头望着那风雪之中的梅花,一时之间入了神。
“哎呀,奴忘记拿手炉了!”
听了他的话,楚宴才回过神来:“你回宫去拿吧,正巧我也冷了。”
“可公子一人在此处……”
“这是行宫里,能有什么危险?去拿吧。”
小太监低头道:“诺。”
他快速的朝前小跑而去,竟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一个人:“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万一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一看是陈周公公,他吓得魂儿都差点没了:“陈公公,奴知道错了,奴是想回宫拿公子的手炉。”
披了陈周皮的燕离淡淡的嗯了一声:“下次可小心点。”
“是!”
小太监仍旧不太放心:“陈公公,奴能拜托你帮一个忙吗?”
“何事?”
“公子一人在那边赏花,我有些担心,希望公公能过去陪一会儿。”
小太监原本是想指一下那边的,当他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副极美的画面——
楚宴踮起脚似乎想要折下树上的花枝,梅树上还积累着白雪,他轻轻摇动的时候白雪就簌簌而落,全都洒在他的四周。他想要折下的那支花太高了,摇动了两下树枝,却没有折下。
楚宴紧拧着眉间,不知在想着什么。只是那被染了雪水的指尖,微微的泛起了粉,真是每一处都好看到了极点。
“很美是吧?”
小太监蓦然回过了神,立即低下了头。
“美得想据为己有,让见到他的人全都疯狂的朝他涌去,连咱们这种太监……也会生出点绮念。”
小太监脸色苍白:“陈公公……”
燕离看向了他:“你和我,是不是有同样的心思?”
“奴、奴……”
燕离知道他未免如自己陷得那般深,兴许还不是爱。只是对美,大多数人都会起点其他的想法。
“呵,你去拿手炉吧。”
小太监惊出了一身冷汗:“诺。”
等他走后,燕离径直的去到了楚宴那边。
“公子想要那支花?”
楚宴转过头,看到的却是陈周:“嗯。”
“可花枝这么高,其他花也开得同样漂亮,公子何不要另外的花?”
楚宴眼神微闪:“除了那个,我什么也不想要。”
燕离听了,不由轻笑了一声:“真是……任性的小公子。”
陈周是不敢这样同他说话的,楚宴一瞬间就认出了他是谁:“燕离?”
燕离笑意更深了,却没反驳楚宴的话,而是朝楚宴说:“向你借一样东西。”
他还没等楚宴反应过来,便将楚宴的发带抽下,发丝顿时散开,迤逦在白狐的披风上。墨发极深,而白狐毛也似雪,这样的他颇具慵懒的美感。
燕离夺走了自己的发带,楚宴脸色微沉,似要发作。
而没想到的是,燕离竟然将发带前端栓了一个小石子,朝高处的树枝丢了过去。他紧紧握住另一头,让发带将那树枝压下,花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燕离为他摘下,又将发带拴在花枝上,一同递给了楚宴。
这画面有种莫名的美感,特别是将发带拴在梅枝上。
楚宴接过了他手里的花,对燕离刚才的举动也渐渐消了气。
“陈周是燕王身边的人,做事样样都被盯着。你怎易容成他的模样?不怕被发现吗?”
燕离勾起嘴角:“今日进宫自然有事,却没想到来此处也能遇上你,不是缘分是什么?”
楚宴叹了口气:“这里不方便说话,去我寝殿吧。”
燕离一挑眉,笑容里带了点深意。
楚宴拿着梅花,花枝上还滴着白雪,衬得梅花更加艳红娇嫩。红梅的香味不似腊梅那么浓郁,幽幽暗香扑鼻,还夹杂着雪水的味道。
楚宴盯着那支梅花许久,想着回去找个瓶子放起来。
等好不容易到了寝殿,小太监见着他回来了,还觉得吃惊:“公子不是在那边赏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外面太冷。”
小太监有些自责:“原想着拿了手炉,在给公子装些糕点送过去的,没想到竟让公子比我先一步回来了。”
“没事,你先下去吧。”楚宴又想着手中还拿着梅花,便朝小太监说,“把这支梅花装进瓶子……送到王上那边。”
“诺。”
等小太监出去,屋内就剩下楚宴和燕离二人,燕离忧愁的叹了口气:“那可是我摘下来送给你的,上面还绑了你的发带,竟被你这般无情,转眼就送给了王兄。”
燕离调侃的说着,原本是想楚宴如往常一样反驳他,骂他胡闹。
可楚宴听了自己的话,反而像是陷入了沉思似的,呢喃的说:“他……喜欢梅花。”
燕离嘴角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看着这样的楚宴,竟尝到了心痛的滋味。
“你喜欢上王兄了?”
楚宴回过神来,微微蹙眉:“怎会?”
燕离的眼神骤然加深,一时之间,他竟也识得了嫉妒的滋味。
楚宴一点也没看清燕离吃醋,反倒说:“我这里有水,你还是把脸上的易容卸下来吧,你易容成陈周的样子在行宫里行走,很容易就会被别人发现。”
嫉妒就像小虫一样啃咬着他的心脏,燕离任性的朝楚宴撒娇:“我要穿你的衣服。”
“……先下也没别的衣服给你穿,也只能拿我的了。”楚宴努力把他那句话理解得成这样。
很快,燕离便换下了衣衫,脸上的易容也洗掉了。
楚宴见到那张脸的时候,不由微微愣住。这段时间,燕离一直是以易容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他易容下的那张脸,五官俊美,肤色白皙,同自己真的有七分相似。
他静静站在屏风那边,将手搭在了一侧,尽是风流之态:“怎么这么看着我?”
楚宴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总觉着那日见到易容成你的那个人……不太像你。”
燕离笑了:“外表是像的,可到底不是我,自然有不像的地方。”
正说着话,燕离将袖子撩起,轻轻的放在鼻尖陶醉暧昧的嗅了起来,仿佛那上面的味道让他十分舒爽似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楚宴,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了美如画的眉眼。
——他眼中的倒影,全是他。
楚宴想起那是自己的衣服,不由涨红了脸:“你在干什么?”
“闻你的味道。”
这暧昧而沙哑的低喃,让楚宴顿时感觉到了几分危险。
楚宴有些慌乱:“你该回去了。”
燕离动作一顿,朝楚宴的方向一步步走来:“其实我是刻意来找你的,那日之后你病了三四天,我虽然过来看了你几次,但你都昏迷着。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怎么可能轻易回去?”
楚宴:“……”
“你怕我?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怕我?”燕离终于走到他的面前,撩起楚宴的发丝,在他耳畔低声的呢喃。
“你……喜欢我?”楚宴的呼吸乱了几拍。
燕离的眼底写满了认真:“我喜欢你。”
“荒谬!”
“你不信我?”
楚宴难以启齿:“你让我如何信你?前不久之前,我们还是……还是……”
“情敌。”燕离把他没有说完的话说出了口。
既然楚宴不信,那他便用动作让他相信。
燕离深深的吻了上去,搂住楚宴的腰,差点要把他压到案几上。
两个相似的人这样吻了起来,还是燕离一方面的强吻。
楚宴吓得忘记推开他,还在这个事实当中没能回过神来。
正当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回过头去,小太监带着纪止云来了此处,而他看他们的眼神,却是满满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