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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片龙鳞(一)
数九寒天, 北风刺骨,越往西北之地去, 雪花越大, 还夹杂着花生大的冰碴子,打下来的时候落在人身上, 别提多疼了, 风越吹越大, 因此差役们都穿了厚厚的冬衣, 还戴了皮子制成的手套。
虽然每年都要送一批犯人前往西北苦寒之地去服役, 可不管哪一年, 他们都没法习惯这鬼天气。
“唉……徐将军他……这不吃不喝的怎么能成啊?再这样下去, 怕是连活着到西北都难了。”
一个差役叹了口气, 如是说。
因为天色渐晚,他们暂且找了个地方休憩,待到明儿一早再上路, 毕竟雪越来越大, 可是……众人不由得往那唯一一辆囚车看去,囚车里坐着个男子,身形高大, 仍然可见他当年是何等的风范气势, 而如今,他的面上被刺了“奸”字,还少了一只胳膊,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 不仅如此,他身上的囚衣已满是血迹,又格外单薄,显然是身受重伤,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啊……就好像,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万念俱灰,灰蒙蒙的眼珠子连一点光芒都没有,外界影响不到他,他也不再愿意打开心扉,仿佛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三月前,徐将军大败突厥凯旋回朝,却在庆功宴上饮了一杯皇帝赐的酒,醒来后便沦为阶下囚,将军府上上下下更是被以“意图谋反”的罪名尽数砍头,负责侦查此案的督察使,还从徐将军书房搜出了假的传国玉玺与龙袍,于是皇帝龙颜大怒,立刻命人将徐将军关押,又假惺惺地调查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徐将军受尽酷刑仍旧不肯承认谋反,皇帝本来想要杀了他以儆效尤,谁知已经怀孕的徐妃娘娘却跪在御书房外求情,皇帝不肯见她,她便以死明志,求皇帝饶了徐将军一命。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将军终究被施以黥刑,又因为牢狱酷刑断了一臂,说来也是可笑,他在战场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尚且没有缺胳膊少腿,反倒是凯旋归来后,叫皇帝砍去一臂。面上这个奸字,缺失的这一臂,连伤都未曾养好,皇帝便着急将他流放,为免徐家旧部来劫人,皇帝甚至派了亲信龙□□随同差役一同看押,可见其对徐将军忌惮到何种地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徐家世世代代忠心耿耿,为守卫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徐将军的父亲、兄长,尽皆战死,他以十四岁之龄披甲挂帅,重振徐家军威名,使得曾经在大梁烧杀抢掠的突厥人看到徐家军的旗帜便闻风丧当,如今突厥已定,皇帝却一天都容不下他。
因为他实在是太得军心,也太得民心了,与突厥相邻的大梁城池,百姓只知有徐将军而不知有皇帝,皇帝整日整夜的睡不好啊,他辗转反侧,最终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只是这谋反的罪名,谁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徐妃自尽为徐承弼求生路,皇帝真的会被触动吗?不,不会,他只是有点害怕了,害怕朝中一个又一个出来死谏的大臣,害怕民间流言蜚语,所以他装模作样免了徐承弼的死罪,却又暗示龙□□在流放途中动手脚,要了徐承弼的命。
他比不上他的父亲,先帝在时,敢用徐家也信任徐家,换作他登基,又要用人家又提防人家,尤其是徐承弼,这个让先帝都赞“此子可直踏青云”的绝世将才,皇帝始终是嫉妒的。
徐承弼的父亲与三位兄长,都已战死,可皇帝还是不能放心,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徐承弼必须死,而且,必须是耻辱的死去!
不能让徐家再成长起来了!
徐承弼的三位兄长虽然都已战死,却都留下了血脉,皇帝不能忍受自己在位期间还要迎来一个鼎盛的徐家!徐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巾帼英雄,徐老将军战死时,她便曾上过战场,徐家四兄弟,更是一个比一个骁勇善战,这样的人家,给他们时间,便能长成不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下令将徐家上上下下九十七口人全部处死,还派了心腹滁河公亲自监斩,最令人发指的是,皇帝让徐承弼观看了整个过程。
他母亲、嫂嫂们,还有侄儿侄女们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地,再冷静的人也要被逼得发疯,更何况是前一天还喜悦能与家人团聚的徐承弼?
甚至他怀了身孕的姐姐,也为了他而死,徐承弼想要追随家人而去,又无法忘记姐姐临死前派人传给他的话。
承弼,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死!活下去!
徐承弼倚在坚硬冰冷的囚车里,眼前是一片灰白。
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甚至一颗心都不再跳动了,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灵魂好像跳脱在□□之外,不再属于自己。这一生,征战沙场,奋不顾身,若是死在战场马革裹尸,倒也痛快,最终却是毁了徐家世代忠名,自己也沦落至此。
而徐家被满门抄斩,徐承弼也被流放后,曾经徐承弼的未婚妻,等他等了五年的未婚妻,淮安侯之女常诗画,便作为妃子被迎入宫中。
徐承弼其实不记得那个少女长什么模样,他活到二十五岁,尚且不懂男女情爱,只是家中母亲为他定下婚事,他原本想着,今次打退了突厥,便可回来迎娶,只是想没到终究是没有缘分。此时此刻,未婚妻琵琶别抱给他带来的耻辱,已根本不值一提。
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了,就算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负责押解他的差役们又不是傻子,徐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百姓心中清楚,他们心中也清楚,只是民怎能与皇权斗?皇帝说徐家谋反,徐家就是谋反,皇帝说徐承弼包藏祸心,那徐承弼就是包藏祸心,其他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他们也只能尽量给徐将军倒一碗热水,给他一点热乎的吃食,再多的,也都做不到了。
龙□□是皇帝亲身卫队,他们被派来随同押解,为的就是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徐承弼杀了,如此皇帝才会没有心腹大患,否则他如何睡得着?
趁着差役们熟睡,龙□□的四人对视一眼,便要以剑抹了徐承弼的脖子,而徐承弼多年从军,如何能没有察觉?只是他并不怕死,麻木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预期中的死亡并没有如约而来,反倒是猩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了他身上脸上,天寒地冻,很快便化为红色的冰冻,徐承弼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此生他所见过最美的景观。
红裙黑发的少女美得宛如九天神女,正漂浮在空中,她的脚上没有穿鞋,却系着一串铃铛,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四名龙□□的侍卫皆已死去,而她也慢慢落到囚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徐承弼?”
徐承弼没有回答。
动静太大,差役们也被惊醒,却见四名龙□□已死,一个红裙黑发的貌美少女站在囚车上,他们吓了一跳,慌忙拔刀,少女打了个响指,他们的刀便宛如生了锈,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我可是很善良的,不喜欢杀人的。”少女如是说,她裸着的小脚莹白如玉,踩在囚车上,瞬间便让特意加固的铁质囚车向两边分开,她又伸出手,徐承弼便身不由己的腾空而起,这一幕实在超乎人类的想象,几十名差役看得目瞪口呆。
“回去告诉你们皇帝,他陷害忠良草菅人命,上天会降下神罚,这个人,我带走了。”
众差役一惊,再一瞧,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难、难道是神仙不成?!
吓得他们连忙跪在地上叩拜,许久许久才敢起来,心中害怕的同时却又有着喜悦,徐将军被神仙带走了,是不是连神仙都看不下去皇上是非不分残害忠良?只希望徐将军日后平平安安,一生美满才好。
饶是徐承弼已对世间万念俱灰,也不曾经历过如此离奇之事,只是眨眼,他便置身于一处山谷,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阳光温暖,还有一栋湖边小筑,竟是一丝寒气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世上真的有神仙?
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倘若真有神灵,为何眼见众生置身苦难却不动容?为何要他徐家上上下下尽皆惨死?他徐家世代忠良,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便连有了身孕的姐姐,为了自己也死了,徐承弼不信这世上有神!倘若有神!
倘若有神!
为何,为何不肯垂怜一分?
“世上有没有神我不知道。”少女随手摘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愈发显得她貌美绝伦,面上含笑,“但我听得到人类的呼唤,当我愿意,我便垂怜。”
徐承弼望着她,少女却又簪了一朵花在他耳边,言笑晏晏:“你姐姐可是说,想要你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正巧我还缺个仆人,看你顺眼,就是你了。”
一只小松鼠从旁边经过,跳到少女身边唧唧叫了两声,举起手头的松果献给她,少女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丢给徐承弼:“帮我剥开。”
只剩下一只手臂,徐承弼的力气也远超常人,捏碎个松果轻而易举,少女拾去果仁吃了,对他说:“我叫玲珑,从今日起,你便在这里住下吧,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我可是不会生火做饭的,所以,你得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徐承弼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名叫玲珑的少女每天都在玩耍,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如此快乐,而他也从不说话,每天沉默地砍柴烧火,从笨手笨脚的煮饭到游刃有余地自创菜式,山谷里的小动物们对他都很警惕,对那少女却格外亲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承弼觉着自己的伤势好了许多,明明之前已身受重伤,皇帝哪怕不怕龙□□来要他的命,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到西北。
可慢慢地,随着时间过去,徐承弼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了,之前他连呼吸都痛彻心扉,如今身体已然恢复健康。
他没了家,也不知该往哪去,便留在这山谷中,如少女所说,做她的仆人。
说是仆人,其实也就是生火煮饭,其他的事情,徐承弼也没有做过多少。
他总是坐在湖边的竹楼外,仰头看着清凌凌的天,遥远又淡泊,好像把人间看在眼里,又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而京城那边,得知徐承弼非但没死,还被人劫走,甚至折了四名龙□□进去,皇帝顿时龙颜大怒!只可惜徐家已经死绝,徐妃也已下葬,因为徐家“谋反”,徐妃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皇帝没了发泄的对象,恼恨地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拂到地上,尽管如此,仍旧气得面色发黑。
近日里最受宠的常妃娘娘来了,见东西掉了满地,连那对半人高的花瓶都碎了,连忙上前:“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盯着这位自己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爱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常妃面不改色,温柔一笑,反手握住皇帝的:“皇上又发脾气,可是嫌我来得慢了?”
她以你我相称,愈显亲昵,皇帝心头火气也散了些,随即道:“那徐承弼当真是命大!”
常妃心里一咯噔:“难道他没死?”
皇帝气恼道:“那些狗胆包天的差役说是什么天降神女将徐承弼带走,朕不信!这世上就算有神仙,也不该护着徐家!朕才是真龙天子!哪里轮得到他们徐家被神明庇佑?!”
徐承弼没死,他居然没死?!常妃心里慌了慌:“那皇上可要立刻加派人手去查,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至于那所谓的神女,想来是差役怕担责任,所以信口胡言。皇上是真龙天子,是正统,便是有神仙,也给叩拜皇上,为皇上效忠才是。”
皇帝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就舒服了,怒火也降低了不少,他点头道:“爱妃所言甚是,朕会派人继续去追查的,不过爱妃就不用操心了,还是早点为朕怀个皇子才好。”
常妃粉面羞红,轻轻捶了皇帝一下,依偎进皇帝胸膛,心里却无限担忧。没人比她更清楚她那前未婚夫的本事,年仅十四便挂帅上阵,将凶神恶煞的突厥打得落花流水,从无败绩。这样的人,必须亲眼看着他死去才安心,否则一旦给他机会,便会有人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向他靠近、为他效忠。
徐承弼怎么就没死呢?倘若叫他知道淮安侯府在徐家“谋反”一案上与皇帝沆瀣一气……常妃连忙摇头,甩去这个可能性,她是忘了吗,徐承弼已经废了!不仅是少了条胳膊,脸上还被辞了字,那字是无法消除的!谁会认一个罪人为主呢?即便他登高一呼,又能有多少人呼应?
徐家旧部忠心的有,可以利诱之,也仍旧有人会向皇帝投诚,必须想方设法抓住徐承弼!不能让他活下去!
否则她与皇帝都别想安稳!
皇帝与常妃如何,远在山谷中的徐承弼并不知晓,他每天仍旧是做着自己的事,之前那只小松鼠最近在竹楼附近的大树上安家,名为玲珑的少女命令他做个小屋子出来,徐承弼便每天都在做这个。
少女总是无忧无虑,她对他的过去好像很了解,却从来不问也不提,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徐承弼手再巧,没有趁手的家伙,也不能做出玲珑要求的东西来。
算算他们在山谷中也住了一个多月,该出去补充一点物资了,否则连大米都要吃光。
虽然徐承弼没说话,但他已经把想说的写在了脸上,玲珑瞪他:“看什么看,神仙就不需要柴米油盐吗?有本事你凭空变出一些给我看看?不能就跟我去城里买!”
徐承弼指了指自己的脸,玲珑歪歪脑袋,盯着他看了会儿:“……挺帅的。”
徐承弼:……
他的意思是他脸上有刺字,被人看见了便知道他逃犯的身份,会引起慌乱,也会招来麻烦。
玲珑明白了他的想法,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下。
少女纤细温热的指尖触到落着疤痕的脸上,那样轻盈,又沉重。徐承弼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被玲珑一把抓住,更显强硬地摸下去。
“好了,现在没有了。”
徐承弼愣了下,反手摸上自己的脸,发现那个“奸”字,确确实实是消失了!这、这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黥刑乃是由刀所刻,深刻入骨,再佐以颜料,有些体质差的犯人甚至会因此死去,即便侥幸活下来,也终身无法抬头见人。
黥刑折磨的人的精神,便是罪大恶极之人被刺面也会因此感到羞辱,更何况是顶天立地从未做过有悖良心之事的徐承弼?这个“奸”字便是他的耻辱,这个字在他面上一天,他便一天不能安稳,一天深受折磨。
“这么久了,总算是见到你脸上有别的表情了。”
徐承弼闻言,微微怔住,他望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少女,心头忽地一动,却又慢慢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小松鼠蹦到他脚面上,徐承弼弯下腰,轻轻撸了撸小松鼠的头毛,小松鼠唧唧叫了两声,又蹦蹦跳跳往其他地方去。
两人换了衣裳,徐承弼还是第一次出山谷,他惊奇地发现山谷尽头有一栋肉眼看不见的门,人出去之后再往外看,居然是一处悬崖!
这也太神奇了,难道,这是传说中的迷魂阵?
玲珑不知道他风平浪静的表情下在想些什么,只是当他们越往山谷外走,发现这里离当初囚车被劫之处简直是千里之遥,饶是徐承弼也不由得露出惊奇的眼神,玲珑跟看土包子一样看着他:“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小秘境而已。”
还是个普通的小秘境,像这样的东西,归墟龙宫里不知有多少,瞧这徐承弼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平州城外,检查的将士非常严格,甭管什么人,都要仔仔细细看清楚,再有路引文书方可入内,玲珑跟徐承弼当然都没有这东西,他们一个黑户,一个逃犯,怎么会有证明身份的文书?而且……玲珑指着城墙上的画像:“这个是你吗?”
上面写着这是罪大恶极的逃犯,若是有人能提供此逃犯的线索,赏白银五千两。
徐承弼淡漠地望着那画像,上头连他的名字都没写,似乎生怕有人知道他是谁。
“你说我要是把你卖了,是不是就能拿到那五千两银子?”
徐承弼低下头,看向只到自己肩膀处的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慌张。他本就该是个死人,该与家人一同死去,命是她救的,若是她要拿去换银子,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内心深处,逐渐升起了烈焰。
是仇恨,是不甘,是愤怒。
是世世代代保家卫国,却被污蔑被陷害,家破人亡的恨与怒。
徐承弼平静的表情下埋藏着这样的心情,只是他谁都没有说,他的特征太明显,面上有刺字,又缺失一只臂膀,城门口检查的官兵显然对男子格外严格,若是遇到残疾的,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押解起来。
徐承弼觉得自己不该随玲珑一起进去,玲珑却不答应:“你不去怎么行,难道那么多东西要我一个人来提吗?我可拎不动,我还是个弱女子啊!”
可徐承弼这样确实很难进去,若是有人在外面待得久一些不上前进行检查,守门的官兵便会直接过来,只是一见到玲珑,又何曾见过这般天仙样的少女,竟是紧张地面色赤红,话都不会说了,再加上徐承弼面色平和并无慌乱,脸上更是没有刺字,便大手一挥放了行,玲珑顺势丢给他们一锭银子,又冲他笑了一笑,这几人更是神魂颠倒,接下来再检查其他人都宽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