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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片龙鳞(八)
信阳候神色坦然, 眼里透出些许怜惜,听小姑娘所说, 他们兄妹二人的父亲早早上了战场没有活着回来, 只有母亲带着儿女艰难讨生活,想来定是十分辛苦,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酸楚难过, 却又想不通是为什么, 只好归咎于这小姑娘太过可爱讨喜, 让他想到了他的霁儿。
霁儿虽年纪尚幼, 却自幼父慈母爱,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别说挨饿受冻, 便是委屈都不曾受过,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这个小姑娘,却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她的爹娘若是得知, 想必也是极为心疼的。而他也是一位父亲,自然能够理解父母之爱儿,更胜爱己身的道理。
玲珑被这真诚的、毫不虚伪的眼神给看呆了, 她再看信阳候时, 已不再是先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而是好奇地问起来:“侯爷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多多了解侯爷,侯爷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的从前?”
也不会怎么回事, 她问什么,他便想答什么,丝毫不想隐瞒,这换作旁人,信阳候根本不可能这样。两人相谈甚欢,看得护卫们面面相觑,不是,这走向不太对啊……侯爷这不会是动了凡心吧?!
“我父母早亡,少年时期拜入大司马门下,受他教导,后来随他从军,立了些军功,幸得皇上赏识,封了这信阳候的爵位,才有今日。”信阳候对着京城方向抱了抱拳,“实在是乏善可陈,没有什么有趣的。”
“……那侯爷跟郡主是怎么在一起的呢?”玲珑捧着小脸做出一副非常向往的模样:“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就听人家说侯爷爱妻,身边竟连个妾侍都没有,这世间难道真有像侯爷这般情深似海的男子么?我可太想听听你们的故事了,侯爷行行好,就给我讲讲吧。”
信阳候听了,仍旧俊美的脸竟微微红起来,他对玲珑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便遂了她的心愿,给她讲起来:“……我拜入大司马门下后,便结识了郡主,大司马对我十分赏识,郡主对我也多有照顾,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便是如此了。”
玲珑觉得这剧情特别耳熟。
她要是没记错,哥哥讲过,谢凤望父母早亡,十几岁的时候便进了外公的药堂做学徒,外公膝下只有一女,那便是娘亲梁氏,因谢凤望为人肯吃苦又肯卖力气,外公对他非常好,娘亲对他也是芳心暗许,两人也是日久生情……这一模一样的剧情,还带演上两回的?
“那你还记得从前的事么?”
“记得。”信阳候轻笑,觉得这小姑娘猫儿眼瞪得大大的实在可爱,他甚至情不自禁伸手捏了她水嫩嫩的小脸蛋一下,只是这么捏完了,他才发觉自己这动作太过暧昧逾矩,连忙致歉,玲珑摆摆手表情不在意,信阳候才又接着说下去,“我当年在战场上受过非常重的伤,听说是快要死了,大司马与郡主想方设法将我救活,只是自那之后,我对往事仅剩些模糊的印象,便是现在,也需要定时就医看诊,早已不是能再上战场的体魄了。若是有朝一日有人犯我国威,我也不能再披甲上阵。”
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一个不能再当将军的将军,便宛如被折断了双翼的雄鹰,无法翱翔天际,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残酷。
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信阳候不觉莞尔:“怎么,吓到你了?若是知道你听了会怕,我便不同你说这些了,是我的不是。”
又见小姑娘的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什么气味,信阳候暗忖自己刚到州衙便先沐浴换衣,身上应该没什么异味吧?
只是随后,小姑娘便用一种更加古怪的眼神看他,惊讶、怜悯、同情……信阳候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需要怜悯跟同情的地方。
她自然而然的开始亲近起信阳候来,信阳候对她的亲近也很受用,反正叫护卫们看,侯爷对谢大人的妹妹之宠爱,简直都要越过县主去了!他们觉得谢大人的妹妹该不会是会什么妖法,不然怎么能把侯爷迷惑的连去州衙查阅卷宗都把她一起带上?
待到他们瞧见玲珑一目十行卷宗又火眼金睛找出问题后,便都沉默了。
打扰了,天才的妹妹一样是天才,请问这对兄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跟其他人不一样?
寇文轩的卷宗做得几乎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找不到任何纰漏,但正因为太过完美,与他们进入甘州后所见所感并不相符,因此总让人觉得虚假。玲珑摸着手头的纸,真是有趣啊,三年前的卷宗,用的居然是新纸新墨,有些地方粘连到的墨迹还是糊的,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寇文轩,笑道:“寇大人可真是心细如发,知道侯爷与钦差大人要来,便提前让人将卷宗誊写一份,免得我们将旧卷宗弄坏了。”
寇文轩蓦地一抖。
信阳候在做学问这一块并不擅长,你要他说兵家之事,他能长篇大论给你说上个三天三夜,可你要他讲之乎者也研究笔墨纸砚,那可真是两眼抓瞎,换作谢寂在这里,寒窗苦读多年,他一上手摸纸看墨,便能察觉蹊跷。
“我说错了没有啊,寇大人?”玲珑捻着手里的纸,“若是我没记错,这纸上所用的墨,乃是两年前刚兴起的锭子墨,因其物美价廉又形似银锭子而得名,我却是不知,三年前的甘州卷宗,竟也用得上啊。”
寇文轩额头汗如雨下,偏偏玲珑还嫌不够:“这誊写之人未免也太粗心了些,瞧,这墨点子沾的到处都是,这甘州纸近年名声大噪,便是因为其细腻柔软,这样的纸有个缺陷,那便是写完一面若是不及时风干,便会晕染背面,你瞧瞧……啧啧啧,看起来寇大人很赶时间啊,有几张没晾好。”
寇文轩已是两股颤颤,他自认为做得完美无缺,前面三任钦差都没看出来,怎么被信阳候带来的这个小姑娘瞧出来了!
他面上一派惶恐,心中却另有计较,这次来的人超乎了他的预料,还有那位到现在都杳无音讯的钦差……寇文轩隐隐觉得事情不妙,他能做出封城这样的事儿,本就是个狠人,前面三任钦差都死了,也不介意再多死一个,信阳候在战场上受过伤,甘州大雨不断,便是旧伤复发,也是情有可原。
短短十几秒,他已然做了决定,只是信阳候那八名护卫难搞,须得从长计议,不能硬碰硬,当下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侯爷恕罪!下官一时糊涂,还请侯爷恕罪啊!”
信阳候冷冷道:“你与其在这里求我恕罪,倒不如考虑日后如何向皇上解释,还有,真正的卷宗都在哪里?”
寇文轩又冒出一层冷汗,早在甘州决堤,他便觉得事情不妙,立刻命人毁了三年前的卷宗并在原卷宗的基础上重新誊写一份,这其中真假掺半,因此前面三任钦差才被瞒了过去,真卷宗早叫他一把火烧了!他哪里敢留!
自己送命事小,若是牵扯到了那位大人……那他全家老小都要完蛋!
见寇文轩冷汗不停却支支吾吾答不出真正的卷宗在哪里,玲珑嘲笑道:“想必是已经毁了吧,那东西留在手上便是个烫手山芋,寇大人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留呢?”
信阳候忍着怒气道:“既是如此,寇大人这几日还是不要到处乱走的好,以免我有问题想问你的时候找不到人。”
寇文轩连忙擦了把汗,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下官一定安分守己,随时听从侯爷的调遣。”
他先装孙子把这一关给过了,接下来几日也一直表现的很温顺听话,既没有蠢蠢欲动,也没有要给外界递消息的模样,信阳候还以为他是知错了,根本没意识到这家伙有多么胆大包天,只记得前一晚自己用了晚膳,一觉醒来后人却被关进了州衙大牢里!
连带着还有他那八名护卫!
彼此之间一对消息,果然是寇文轩下的手!他们为了防止寇文轩派人在饭菜里下手,向来都是亲自出去采买亲自做饭,可谁知还是叫那人钻了空子!毕竟米面可以从外面买,水却是要用州衙井里的,这寇文轩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只是……玲珑呢?!
信阳候没瞧见玲珑,心中顿时不安,她那样年幼美貌,寇文轩该不会是要对她下手吧?!
还真叫他给说中了。
若说一开始寇文轩还以为玲珑是信阳候的小情人,在玲珑一眼瞧出其他人都分辨不出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卷宗后,他便知道这小姑娘绝非常人,怕是跟钦差有关系。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可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待到解决了信阳候与钦差,这小美人还不是任他摆布?眼下最重要的,是从这小姑娘口中得知钦差的消息。
玲珑早料到寇文轩不会轻易认罪,前几天他表现的那么温顺配合,真要是这么容易被信阳候吓着,又怎么敢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银子,怎么敢连杀三任钦差?还不是仗着朝中有人,又是天高皇帝远,甘州是他一言堂?
只可惜这回他踢到铁板了。
哪怕一觉醒来信阳候及那八名护卫齐齐失踪,玲珑也丝毫没有慌乱,她出了房间没找到信阳候,却见到了本该被禁足的寇文轩,他穿着官袍,脸上带笑,看起来像是想吓唬她的样子。
不过玲珑让他失望了,因为她根本不怕。
“大早上的,下着雨,姑娘要去哪儿啊?”
玲珑盯着寇文轩看了会儿,嫣然一笑,看得寇文轩及手下神魂颠倒,只是这漂亮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寇大人,连着三任钦差都死在甘州,你说说看,在这种情况下,哪个傻子会只带八个人前来呢?难道他们不知这甘州府是龙潭虎穴,不知寇大人非等闲之辈?”
这话说到了寇文轩心坎里,这也是为何他不敢直接弄死信阳候的原因,先不提信阳候是大司马骆三青的女婿,单是信阳候本人,当年那便是鼎鼎大名的一员虎将,威震天下,哪怕如今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杀了他……他哪里敢!
可不杀,便早晚要被查出来三年前那笔银子的去向,当时吏部可是足足拨了三十万两白银,可最后用在河堤上的不过十分之一,他得到的油水更是不值一提,这一层层送下来早教人把肥肉刮得一干二净,当初他贪生怕死选择投诚,便注定了一旦出事,就会成为替死鬼。
“寇大人知道的太多了,又不算什么大人物,至少对于京城的那些人来说,死一个寇大人,就能把所有的锅甩掉,还能找着个完美的替罪羊。寇大人……不知还能活多久呢?”玲珑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钦差寇大人杀得完么?信阳候若是也死在这儿,下回来的可不一定是钦差,而是皇帝的铁骑了。”
她说话极富感染力,听得寇文轩似乎已经亲眼所见自己被舍弃的场景,玲珑趁热打铁道:“听说寇大人子嗣艰难,前些年膝下才得了个儿子,啧啧啧啧啧。”
“真可惜啊,小小年纪,还未见识这个世界,便要人头落地了,寇大人的那些美貌爱妾,还有书房地砖下藏的银子,也不知要便宜了谁。”
寇文轩被她说得狠狠打了个寒颤,狐疑道:“你、你怎知……”
“我不仅知道你的银子藏在书房地砖下面,我还知道你这几年没有再纳小妾,是因为你有心无力。”
寇文轩:!!!
“寇大人可以自己做选择。是跟我作对到底呢,还是弃暗投明,供我驱使……”玲珑一字一句地说着,逐渐靠近寇文轩,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娇嫩纤细,就像是好人家精心娇养出的花骨朵儿,经不起一丝风吹雨打,因此当她突然出手,以匕首抵住寇文轩脖颈时,别说寇文轩的手下,就连寇文轩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你骗我!”
玲珑诧异道:“骗你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哎呀,寇大人可别乱动,我这手不听使唤,万一划破这里……”她用刀尖示意了下,锋锐的刀尖陷入皮肉中,立刻刺出血花来,寇文轩吓得腿都软了,连忙叫手下不许动,他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想要先求饶示弱,再反手袭击玲珑。
男人打女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部位,寇文轩盘算得好,小姑娘最怕什么?
可他不知道他眼前这位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小姑娘……
往后抓去的手不仅没能碰到人家,还迅速利落地被削掉了五根手指头!
寇文轩痛不欲生,玲珑一脚把他踹到地上,笑眯眯地问:“你刚才是想碰我哪里来着?”
明明就是个年幼的小姑娘而已……怎么会有如此之强的压迫力!寇文轩疼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晕过去,这会儿是真的不敢再有异心,连连告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我这就让人把信阳候放出来,姑娘饶命啊!”
“信阳候?为什么要把他放出来?”玲珑反问,“谁让你把他放出来了?”
寇文轩在恐惧与痛楚的双重袭击下简直要疯了,他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如此难伺候!她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她要什么!她想做什么!
玲珑想的很简单,把信阳候放出来,到时候甘州的事情一解决,谁还会记得她哥哥的功劳?信阳候地位高人脉广,舔狗无数,她哥哥的功劳可一点也不分给他,就让寇文轩继续做这个坏人,她哥哥则“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夜以继日”的努力后,才凭借过人的才华与能力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那样的话还愁不升官吗?
反正牢里也没什么不好,先待着呗。
想到这里,她掰开寇文轩的嘴,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寇文轩干呕了好久也没能呕出来,玲珑弯腰,匕首点在他鼻尖:“我可告诉你,你刚才吃的药呢,就是传说中的美人吻,发作起来如蛇蚁入腹,剧痛难忍,须得三日吃一回解药,你若是不听话,便休怪我不客气。”
当然这是她瞎编的。
不过寇文轩显然是信了,他现在怕死了玲珑,觉得这哪里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小美人,根本就是个小恶魔!
接下来几日,寇文轩便带着包成粽子的手继续当他的知州,玲珑则把他的书房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是藏在书房地下的银子里,就连寇文轩自以为隐秘通过下人藏在外头一家记在自己夫人名下铺子里的账本也被她翻了出来!至此,玲珑便彻底收手万事不管,她相信哥哥能查到其他的东西,眼下,她只管等他回来便是。
在阴雨绵绵的一天里,谢寂与长生抵达州衙,寇文轩眼睁睁看着那每日有无数个点子折磨他的小恶魔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飞扑进那脸色蜡黄衣衫破烂的男人怀里,顿时对谢寂无比敬佩。
这样一朵食人花,能面不改色抱着的都是个狠人。
很快,寇文轩意识到原来比起小恶魔,这位名叫谢寂的钦差还要更狠一点……
谢寂这番回来,不仅带来了人证,还带来了堤坝偷工减料的证据,此外,寇文轩奴役百姓,致使三年来近千名百姓身死,在位期间贪污枉法,骄奢淫逸,并与朝中重臣相勾结,瓜分了三年前朝廷分拨下来的官银,并且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前面三位钦差……一桩桩一件件都摆在眼前,寇文轩看着那如山铁证,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谢寂派人将折子与罪证送回京城禀明皇帝后,便着人重新修建堤坝,寇文轩的富裕程度超乎了兄妹俩的想象……他在甘州当了二十多年的知州,在这么穷的地方都能疯狂敛财,用一句富可敌国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京城那边也很快回了信,吩咐谢寂暂代甘州知州一职,待到新任知州到来再回京,可先着信阳候将寇文轩押解回京。
信阳候……兄妹俩这才想起来被关在州衙大牢里的信阳候。
与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湖阳郡主的家书,里头催促信阳候早日归家,他的身体早年落了大病,需要定期诊治,如今算算也差不多三个月,不能再拖下去了。
信阳候从牢里出来,人倒是也没瘦,就是瞧着憔悴了几分。
寇文轩落网那一日,甘州连日不断的雨彻底停了,竟还难得出了太阳!
谢寂令州衙官差将官府征募工人的消息广而告之,并明确表明管饭并且给工钱,此外还征募了一些女人,这是玲珑的要求,大水退去,应做好防疫,这年头一旦有了疫病可是治不好的,必须严防死守,女人们心细,能赚钱的事她们自然不会错过。官府也加强了巡逻检视,一开始没有人敢来,谢寂便请客栈的掌柜帮忙找了些托儿,之后的事情,有玲珑从旁协助,自然无比简单。
信阳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回京前,对谢寂道:“此番我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多多美言,谢大人这是立了大功啊。”
谢寂平淡地瞄他一眼,“多谢了。”
他们兄妹俩正坐在一起商量事儿,信阳候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心头涨涨的,他也说不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大抵人与人之间,真的讲究缘分吧,哪怕他被关在地牢这么多天,小姑娘没想过把他放出来,他也完全不生气呢!
不仅不生气,甚至觉得她淘气任性的模样也很可爱,好像无论她做了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他都觉得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妙又不可思议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