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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片龙鳞(三)
“龙儿, 你真的要跟哥哥一起去吗?”
临到出发前,谢寂还不死心地想要劝服妹妹留在家里, “你看天还没全亮呢, 咱们去那么早,你不想再多睡会儿吗?而且从这里到私塾至少要走半个多时辰, 咱们家的小毛驴又卖掉了, 你走那么久, 脚会疼的。”
由于小毛驴越长越大, 家里院子又养了鸡跟狗养不下它, 再加上每天吃的草料又是一笔开销, 到了丰城后不久, 谢寂便将小毛驴卖掉了。
无论他怎么劝说, 玲珑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哥哥走吧。”
最终,谢寂垂头丧气地牵起妹妹的手,锁上家门, 朝外头走去, 早上谢寂煮了粥,又烙了饼子,炒了个青菜, 虽然天刚蒙蒙亮, 但菜市场那边已经都出摊了,随着天色渐明,路上的摊贩也越来越多,谢寂还掏出钱买了两颗肉包, 跟妹妹一人一颗。本来他是只想买一颗的,但要是这样,玲珑肯定不会吃完。
丰城一共有三家私塾,谢寂早就打探过,关于读书的想法他心里是一直有的,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好时候,城西的那家私塾,负责教书的是一位秀才,据说是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便不再继续考,开了私塾,倒也能温饱;城中的那家,则是一位举人所开,这位举人老爷曾是本县知县,因着上了年纪辞去官职,结果又闲不住,便在城中开了家私塾;城东那家也是一位秀才,年纪尚轻,才三十出头,估摸着还是要继续考的。
谢寂想先去城东看看,因为这家的束脩最便宜,先生因为要考科举,每天上课的时间也不算长,这样还能省出时间来找活儿,他是这样打算的。
但到了城东私塾,见了先生,先生却不肯收了,谢寂也不纠缠,他牵着妹妹离开,又往城西私塾去,对妹妹道:“这位先生心胸狭隘,不在这里读也是好事。”
连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都容不下,日后真要叫他考中,怕不是也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
先生考问谢寂时,玲珑正在边上,亲眼所见那人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忿之色,对此玲珑表示理解,一个平庸的、没有天赋的人,乍一见到能够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天才,感觉老天不公很正常,至少人家是直接不收,没把谢寂留下来磨灭他的才华。
城西的先生倒是和蔼,也愿意收谢寂,谢寂也有意在这里就读,可妹妹却提出“旁听”的要求,先生愣了下,面上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你是来求学的,带着妹妹像什么话,且这学堂里多是男子,女子怎好入内?”
谢寂最见不得旁人瞧不起他妹妹,在他看来妹妹是千好万好,没有比他娘亲跟妹妹更好的女子,先生这话一说,他当时便不肯读了,好在没交束脩,对着先生鞠了个躬,拉着妹妹便走,直把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叫他日后不要再来!
谢寂咬牙暗道,不来便不来!
这下把两家先生都得罪了,只剩下最后一家,也就是城中那家,离他们家最近,只要半柱香就能走到,可同时也正因为开私塾的先生曾是丰城知县,去报名读书的人特别多……可先生却只有一个,而且让谢寂最不乐意的是,这家最贵!像是城东那家一年只要一两银子,城西也不过是二两银子,惟独这家足足要五两!除此之外,还不算笔墨纸砚的钱,谢寂家中一本书都没有,书本又卖得极贵,他哪有那么多钱!
即便是有,也不舍得花!
可妹妹坚持,他只好来了。
其实玲珑心中最开始属意的便是这家,别的不说,光是先生的名头便比另外两家好,偏偏哥哥抠门习惯了,非要省钱,她也只好陪着他东奔西跑,不过没关系,最终还是来了城中私塾。
先生今年已是天命之年,本朝七十方致仕,他在丰城当了几十年的知县,为人宽厚可亲,民望很高,辞官后便开了这家私塾,虽然束脩也很高,但仍旧不断有人将孩子往这儿送,可以说是丰城最好的私塾了,先生复姓欧阳,为官数十载清正廉明,丰城能有今日淳朴民风,他功不可没,且他一生不曾纳妾,虽然膝下无子,却将学生们都当做孩子般照料,别的不说,光是欧阳夫人见到玲珑后便喜欢的不得了,拉着她到身边跟她说话,又给她吃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在谢寂看来,便与另外两位先生完全不同了。
城东那位先生全程无视妹妹,城西那位则是对妹妹多有轻视,惟独城中这位欧阳先生与其夫人,对妹妹如对自己一般,并不因为她是女孩子便不放在心上。
且不说今日拜师能不能成功,便是这样一份尊重,也值得谢寂恭敬。
欧阳夫人特别喜欢孩子,玲珑又软萌可爱,粉嘟嘟的小女孩自然比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们讨喜多了,她欢喜的不行,一个劲儿拿东西给玲珑吃,还亲自捧着茶杯喂她喝水,看得宠妹妹的谢寂都忍不住觉得欧阳夫人也太夸张了一点……
欧阳先生亲自考问谢寂,发现这孩子虽然只读了三百千,却能倒背如流,而且脑子极为聪明,一点就透,他故意拿了本晦涩的书来教谢寂读了一遍,随后谢寂竟复述的一字不错!
这孩子竟真有过目不忘之能!
都这么大岁数了,原以为再也不能有什么事能激起心中火花,此时此刻,面前这个略显瘦弱却有着坚定眼神的少年,却让欧阳先生打从心底又燃烧起了火花!他做官时,便是好官,做先生时,自然便是个好先生,只想着教书育人,奈何丰城地处偏僻,来读书的孩子不算多,可以这么说,欧阳先生当丰城知县时,年年政绩都比其他地儿高,惟独就是在读书人这一块,年年垫底!
他在任的最后一年,更是一个秀才都没考中!
可把欧阳先生给气坏了!
教育水平跟资源跟不上,自然比不得旁的地方,欧阳先生在任时也常号召父母送子读书,奈何收效甚微,如今来了个谢寂,真是让欧阳先生激动不已!
再一问,得知兄妹二人父母双亡,两人是一路流浪来的丰城,心中更是怜爱,当下拍板定案收下谢寂,说今日他便可跟着一起读书,笔墨纸砚私塾中便有,可以给他一份。
兄妹俩早上出门时身上带了二十两银子,欧阳先生本不想要束脩,谢寂却很坚持,交完束脩后,谢寂对欧阳先生拱手道:“请先生准许学生明日再来读书,学生要先把妹妹送回家去。”
欧阳夫人喜欢玲珑喜欢的不得了,这么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她哪里舍得让她走!尤其玲珑在她怀里疯狂卖萌,本就是十分的喜欢,如今都要溢出来了!听谢寂这样说,她忙道:“读书重要,你还是先同你先生去读书,至于你妹妹,便先跟我在一起,待今日下学,你再带妹妹回家。”
谢寂迟疑地看向妹妹,发现他那没良心的妹妹早已对欧阳夫人投诚,在人家怀里卖萌撒娇,直把端庄贤淑的欧阳夫人逗的合不拢嘴,谢寂:……
欧阳先生连忙拎着谢寂走了,他也想看看谢寂究竟能聪明到什么地步,一点时间都不舍得浪费。
中午其他学生各自回家,谢寂兄妹俩被留下来用饭,欧阳先生夫妇并不骄奢,家中仅有三名下人,一个福伯,负责看门,此外还有一个小厮,以及伺候欧阳夫人的嬷嬷,年纪都不小了,都是当年跟着欧阳先生的老人了。
与主家一样,这三个下人也都是宽厚的性子,中午饭菜丰盛,也是特意为这兄妹俩准备的,平日里两口子都吃得清淡简单,但对学生却是真的好,有些家境贫寒的学生,欧阳先生不仅不收束脩,还会额外为他们提供笔墨纸砚,他本来就是两袖清风之人,因此过得也清贫。
清贫之中却又自有风骨,另外两家私塾的先生比起来,便差上一大截。
玲珑很能吃,看得欧阳夫人那叫一个高兴,她觉得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些才好呢,多吃才能长肉,你看这两个孩子多瘦啊!
等到下午,兄妹俩要回家了,欧阳夫人不舍极了,经过这一天的相处,她对玲珑的喜爱已经远超旁人,平时她也很喜欢其他学生,可现在所有学生加在一起也比不过玲珑了,送兄妹俩到门口,欧阳夫人不停地嘱咐玲珑一定要再来,玲珑乖乖点头,她看着这乖巧可人的小姑娘,又看向兄妹俩握在一起的手,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谢寂的肩。
自娘亲死后,再没人这样亲昵地以长辈姿态亲近自己,谢寂怔怔地看向欧阳夫人,她眉眼含笑,面上虽有皱纹,却都是温柔:“日后呀,就不要见外,把先生师母都当成一家人,兄妹俩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才能走得长远,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先生师母,但凡能力所及,必不推辞。”
说完便笑起来,她一笑,眼睛便眯成弯弯的月牙,十分可亲,谢寂呆呆地凝视着欧阳夫人,朦胧中似乎看到了温柔的娘亲,只是下一秒他便清醒过来,却对这一份慈爱无比珍惜:“……多谢师母,师母教诲,学生记下了。”
“龙儿也一定要常来呀。”欧阳夫人捏了捏玲珑的小脸蛋儿,“瞧这瘦的,下回来了,师母还给你做好吃的。”
玲珑脆生生应道:“诶!”
兄妹来牵着手往家里走,玲珑还回头对着欧阳夫人挥挥手,欧阳夫人站在门口张望,一直到兄妹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过身,心里又空落落起来,从前学生们下学回家,她从不曾如此不舍过,可见人与人之间当真是讲究缘分的,这可怜的两个孩子父母早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真是叫人怜惜。
“啊呀,对了,我那箱子里还有好些布料没用,走走走,宋妈,快跟我一起去找找,明儿摊出来洗洗晒晒,给小姑娘做衣服再好不过了!”
宋妈在边上直笑:“夫人您这才见了人家一回呢!”
“缘分这种事哪能讲究次数?我瞧着龙儿那小丫头,便心中欢喜,他们兄妹又不似旁的学生父母健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说我也算是他们的娘亲了,为他们打算一二,也不算逾矩。且那些布料颜色鲜艳,哪里是我这个年纪能穿的,放在那儿也是生灰,还不如给小姑娘做衣服呢。”
宋妈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频频点头:“确实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别说夫人了,老奴见着都欢喜。”
笑得尤其甜,蜜糖一般,叫人见了便忍不住想要同她一起笑,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要想方设法为她摘来。
欧阳先生则兴奋于谢寂过人的天资,他坐在那里看着夫人收拾布料,不停地哈哈笑,欧阳夫人见他如此做派,顿时啼笑皆非:“老爷都笑了一天了,还没笑够呢?”
“夫人,这小子、这小子可是个好苗子啊!”欧阳先生拍着桌子,兀自兴奋,“不管教他什么,他都是一学就会!你是没看今日我把他带到班里,其他学生们从不服气变成哑口无言的模样!我看只要他坚持不懈,把心思用在读书上,日后考个状元也不在话下!”
欧阳夫人顿时无语:“……我要是记得不错,老爷当时都只是二甲,对孩子不要逼得太紧了,压力太大怎么能行?那孩子吃了不少苦,你对人家温和一些。”
她还不了解自家老头子的性格,平日里对谁都笑呵呵的,学生再顽皮他也不生气,可一旦牵扯到课业,那绝对只能用苛刻二字来形容!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特别皮的小子,欧阳先生检查课业时便越严苛,每次欧阳夫人见了都想笑。
哎呀哎呀,虽然她是个温柔的师母,但学业上的事情,她可是不会向欧阳先生帮忙求情的呀。
从这日起,谢寂便正式拜了欧阳先生为师,他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很快便超出了其他同窗的学习进度,欧阳先生便专门为他开小灶,只觉得这孩子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无论灌输他多少,他都能全部吞下消化,还能举一反三。
欧阳先生虽已不做官,但丰城继任的知县与他私交甚笃,新知县来时,欧阳先生对他多有帮助,因此当欧阳先生请他帮忙时,这位蒲大人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是给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落户,这又不难,丰城多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外乡人,于是兄妹俩总算是有了新的户籍,也算是真正安了家。
和其他同窗比起来,谢寂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一日千里,连蒲大人都啧啧称奇,聪明的孩子不少见,可聪明成这个样子的,却是万里挑一。
玲珑得知他们夸谢寂,深以为然,能不聪明么,明明有人想要他一生凄苦悲惨,仍能以稚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政左右手中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样的佞臣,千百年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如今谢寂将这份聪明才智用到了正道上,自然也比旁人厉害,欧阳先生一生郁郁不得志,怕是还要借由谢寂名扬天下。
先生与县令大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同学如此看重赞赏,谢寂很自然地便引来了同窗们的排斥与妒忌,好在大家年纪都不大,也没什么坏心眼,顶多便是日常想捉弄捉弄他,奈何谢寂这个人,心上比旁人多生了十七八个窍,你不惹他还好,一旦惹了他,他必然是要双倍奉还的。
只是这样的性格在欧阳先生看来,戾气太重,君子以德服人,焉能因为一些小事怀恨在心?偏偏谢寂这孩子,对他好的人,他也掏心掏肺,欧阳先生怎么也说不出叫他改的话来,只私下里与夫人通气,想要借由玲珑之口约束谢寂,毕竟妹妹说的话可比先生说的好使多了。
但玲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谢寂这样的性子才像她呢,否则她为何喜欢谢寂做她哥哥?又愿意跟他一起过这清贫日子?因这人像极了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不许报复回去?
谢寂很快便将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收拾的服服帖帖,他又深谙收买人心的道理,第二日便带了糕点来与大家分食,都是些半大少年,读书读不过人家,打架也打不过人家,就连这份胸怀都不如人家……还闹腾什么?不如学谢寂好好读书,日后自己挣一分前程。
在欧阳先生看来便是捋着胡子满意地笑了,觉得这都是玲珑劝慰的功劳,他哪里知道玲珑非但没有劝,还跟谢寂“沆瀣一气”,谢寂那些整人的点子,大部分都是玲珑想出来的,也就欧阳先生夫妇还以为这小姑娘是个傻白甜。
寒来暑往,时间若白驹之过隙,眨眼便是年关,来年开春,拜师一年的谢寂便要下场考试了,与他同去的还有四名同窗,谢寂在私塾里人缘不错,不过与他交好的并不多,可能因为他是个大学霸的缘故,学渣们总觉得和他玩不来,而且谢寂可跟他们不一样,十五六岁的少年哪个没点花花肠子,谢寂却跟个和尚一般清心寡欲,对吃喝玩乐都没兴趣,不是跟先生读书,便是回家陪伴妹妹,总之想找他出去玩?门儿都没有!
最可气的是他明明有个超级可爱漂亮的妹妹,却吝啬地不许他们看一眼!
那小姑娘可是师母的心头宝,常常来私塾的,便有人爬墙头都想看看她,不叫谢寂逮到还好,要是叫谢寂逮到……那绝对是生不如死!
人家小姑娘长得那样甜,怎生会有这么一个冰块般的哥哥!不是亲生的!绝对不是亲生的!
兄妹俩单独过年,欧阳先生夫妇也单独过年,欧阳夫人便竭力游说他们来家中一起过,谢寂本不欲打扰,但夫人再三邀请,他问过妹妹的意见,便也应了。
这还是头一回吃饱穿暖,还有长辈陪伴的年。
从前他们也过年,娘亲平日里省吃俭用,到年前会买些白米细面回来,没有钱扯布做新衣,便给谢寂纳双鞋子,给玲珑买根新发带——如今他们攒下了些钱,娘亲却看不见了。
一起吃了年夜饭后,谢寂兄妹却坚持回家,欧阳夫人留不住人,又担心他们,便让福伯驾马车送回去,谢寂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娘亲还在家里,他们感念先生夫妇的恩德,自然不能在大过年的时候把娘亲一起带着,但他们也决不让娘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中。
兄妹来点起灯,在娘亲牌位前供奉了瓜果香烛,又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这才跑到院子里放烟花,谢寂自读书后性子愈发沉静内敛,喜怒皆不形于色,他平时不跟同窗们胡闹玩乐,自然也很少放烟花。
会越来越好的。
他看着头顶炸开的烟花,到处都是鞭炮声,这个年过得热闹又快乐,可他心中的沉重却没有丝毫减轻。
他会找到那个人,他发誓,然后,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娘亲……
谢寂暗暗握紧了拳头,我一定会把那人带回你的身边,无论生死。
“哥哥!来放这个来放这个!”
沉思中的谢寂被妹妹唤醒,她小脸儿兴奋的通红,在那扔摔雷,这是卖给小孩子玩的,用力往地上摔便会炸开,因为很便宜,谢寂便买了一些给妹妹玩。
这会儿被玲珑叫过去,他调整了下表情,露出笑容来:“哥哥来了!”
不知何时天上再度飘起雪花,大片大片往下砸,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路上流浪,如今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东躲西藏。雪花落到地上,很快便累积了薄薄一层,看这架势,若是下到明天,估摸着得有人膝盖厚。
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这鹅毛大雪,掩盖了人间所有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