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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片龙鳞(九)
身体里多出一半属于别人的灵魂是什么感觉?
祝胜男只觉得难受, 无时无刻不在跟对方争抢身体的主动权,哪怕当时她以自己的舌尖血与符咒痛击天灵盖, 也只是暂时切断了残魂与主体的联系, 并不是真正地将对方击退。
到了现在,祝胜男就是个傻子, 也知道对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从最初遇到的那个桃木吊坠开始, 就是一个针对她的局。
甚至于……胡老师, 都是这局中的一环。一旦她的意志被击溃, 便会如刚才那样, 轻而易举被情绪所控制, 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胡老师的复活……可是, 死掉的人, 真的能够回来吗?
又或者说,回来的人,还会是最初的那个人吗?
“身体好点了吗?”
祝胜男循声看去, 是成青, 她面色怔忡,点了下头:“好多了。”
“你不该那么做的,太危险了。”事后成青也反应过来祝胜男是将计就计, 他松了口气, 又有点羞愧于自己对她的不信任,因此态度更好,“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容器,装入一个灵魂刚刚好, 可要是多出一个,那就不行了,就像是装了超出本身承重量的塑料袋,会破碎。你真的没事吗?先前的一体双魂事件,最终都只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成年人的灵魂彻底吞噬未生成神智的婴灵,虽然你是成年人,但是……”
“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想吐。”祝胜男按了按心口的位置,其实她的头也很疼,不过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冷静,且可以思考。“师兄,按照你的说法,如果一个容器坏掉了,就该去找第二个合适的,对不对?就像那些一体双魂的婴儿,进入他们身体里的成年人灵魂,本身都已死去,因此他们才想要崭新的、健康的身体。”
可是天地间有法则,人死生灵,而后转世,但有些罪孽深重的人却畏惧上天降下的惩罚,想要投机取巧,直接吞噬新生儿的灵魂占据崭新的身体,又能重新活一次,又能不失去上一世的记忆,还能逃过天道法则的惩罚——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他们不知道付出了什么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我……也是一个容器。”祝胜男喃喃着说,“我天生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很讨厌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因为那样的话,她会听到他们心里的话,铺天盖地的全部都是恶意,令人毛骨悚然,就连生她养她的父母,所考虑的也无非是她能换几个钱给儿子娶媳妇。她七八岁走在村子里,那些个娶不上媳妇的懒汉们盯着她吃吃的笑,露骨的目光从上看到下,她吃不饱穿不暖,连自己为什么而活着都浑浑噩噩。
后来上天给予了她光,又剥夺了她光。
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有自尊,想要离开的人,她早该意识到这点的,幕后之人从最初开始就是想要勾起她心中的恶念,于是每每让她意识到人间的不平等。
别人父慈母爱,家境优渥,性格开朗阳光一路顺风顺水;而她家境贫寒父母如狼坎坷难过,仅有的一丝温暖都趋于冰冷,上苍在最初的时候,对每个人就是不公平的。
有人胖,有人瘦,有人丑,有人美,有人穷,有人富,有人幸福,有人绝望,有人生在光明,有人沉寂黑暗。
幕后之人想要她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谁又能料到祝胜男总是能克服心底的恶念?她难过于“回到大城市”失约的胡老师,嫉妒一帆风顺幸福快乐的王曼曼,甚至于一度动心想要偷走对方的气运,但是归根究底,胡老师也好,王曼曼也好,她们是对不起她的人吗?
如果不是,她凭什么要去怨恨与伤害对方?
难道比不上人家,胡老师的拥抱与教导就是虚假的?王曼曼的真诚与体贴就是没有价值的?
不,不是这样的。
她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有怨恨,为什么要去怨恨对自己好的人?她应该感恩才是,是这些人对深渊中的自己伸出援手,让她没有葬身于此,而是活了下来,她本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只要她愿意。
“追魂术,可以在我身上使用的吧?”
成青一愣,随即道:“不行!那太危险了!”
“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不想错过,而且我相信自己的意志,我不会被蛊惑的。”祝胜男抓住成青的手,面露乞求,“求你了师兄,帮帮我吧,就算是怨灵也好,让我找到胡老师,让她安息吧。”
那样温柔慈爱的人,决不会愿意在死后变成怨灵双手沾满鲜血,去剥夺他人生命的。还有那些死在这个村子里的无辜女孩,她们的灵魂都去了哪里?
成青还是犹豫不决,“胜男,追魂术……需要对方的残魂,而对于一体双魂,我们从来不会使用,因为这对残魂伤害很大,对本体的灵魂伤害也很大。你虽然用术法将对方的一部分灵魂封在体内,可使用追魂术,你也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一个不慎,变成傻子也是有可能的,最重要的是,想要占据你身体的人我们都不知道是何来历,追魂术并不一定能锁得到他。即便这样,你也要试吗?”
祝胜男用力点头。
村子里的怨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这会儿朝外看去,竟是已恢复如常,先前在村子祖坟,胡初容的尸体被烧毁后,怨气曾有过一瞬间的加重,重的令携带灵符的成青等人都喘不过气,足以说明这些怨气并非是因为胡初容,而是那个与祝胜男对话,想要她亲口说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取胡初容胡来的声音。
而祝胜男佯作答应,却偏偏临门一脚反悔,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术法将对方残魂封印在自己体内后,怨气瞬间消散许多,如今已彻底不见,更是证明了村子里的怨气与胡初容无关。
想想也是,如果是胡初容的话,这些怨气不该能侵蚀祝胜男的。
毕竟祝胜男是她死前唯一的牵挂啊。
“她要用就让她用呗。”玲珑出声,“好不容易抓住对方的马脚,你再犹豫下去,追魂术有没有用不一定,祝胜男的身体恐怕快要出问题了。”
玲珑眼中的祝胜男,已经隐隐有灵体分离之相,她体内的残魂好不霸道,一直在努力想要吞噬掉她,想来当时祝胜男答应的话还是起到了效果,这一小部分残魂十分凶悍,如果真让它吞掉了祝胜男……这具容器究竟属于谁还真不好说。
祝胜男收回手,她有些愕然:“我听不到师兄的心声了。”
之前她已经能够在近距离内听到别人的心声,而现在哪怕是肢体接触也听不到了。
“再拖拖拉拉下去,你甚至会连自己是谁都忘记。”玲珑冷声道,“你的面相已经开始改变了。”
仍旧是那副眉眼,三庭五眼却都是死气,幕后之人能设下这样一个局,即便是残魂也不容小觑。
“别让我死的不明不白啊师兄。”祝胜男站起身,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察觉不到疲惫与困倦,即便将对方残魂封在体内,她也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被一点一点啃啮、吞噬,她太高估自己,也低估了对方的能力。
成青一咬牙,“我知道了。”
对于特调处的人来说,除非是面对穷凶极恶的鬼物,否则他们轻易不会使用追魂术,因为追魂术对于鬼物伤害极大,至于用在活人身上……那更是没有过,稍有不慎,丢掉性命都是轻的。
成青咬破自己指尖,沾了血在祝胜男眉心画了古老而诡异的符咒,最终她眉心那滴血没入体内,成青又极为快速地取了她一点指尖血,点在罗盘上,祝胜男面上显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来,看得石头在一旁暗自揪心,待到成青施法结束,祝胜男已经失去意识昏厥过去。
玲珑把她接住,成青手中的小罗盘稳稳地指明了方向,残魂与主体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使用追魂术便可以根据残魂去寻找主体。
这件事自然没有瞒着闵处,幕后之人所做作为比近些年作乱的鬼物更加残酷,闵处立刻派遣了几位资深前辈前来帮忙,可惜的是他自己腿脚不便,只能留在本部查阅资料,希望能够找到跟幕后之人有关的线索,以及如何拯救即将被吞噬的祝胜男。
祝胜男昏迷中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些什么,玲珑低下头凑近,才隐隐听到她是断断续续的说了几个词。
这几个词分别是:怨气、皮囊、侵蚀、毁灭。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这四个词,眉头紧蹙,玲珑甚至能够看到她皮肤下凸起的青筋与血管,像是有什么异物在她体内四处游走,叫嚣着要吞食她的血肉与灵魂。
这个女人……居然在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的时候,还想要读取体内残魂的心声,甚至拼了命想要传达给外面的人知晓。
玲珑真不知道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
这样的人类……
时间每过去一秒,祝胜男的气息就浅一分,当罗盘指针彻底停下时,抱着她的玲珑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了。
“……不是,怎么会是个棺材铺?”成青愣了。“怎么到这儿停下了?”
“私闯民宅是不是犯法啊?”石头嘀咕。
闵处派来的外援还没到,几个人站在棺材铺门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这会儿才晚上七点多,可是从他们进入这个小镇的时候,小镇就是一片死寂,除却路灯,街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宛如一座空城。
玲珑也很无语,这不是外公留给他的棺材铺?
他把祝胜男交给成青,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成青跟石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拿出钥匙开门,俩人都吓了一跳,玲珑难得好心跟他们解释:“这是我家。”
?
成青还好一些,石头一脸惊恐,就差没说你是不是才是幕后黑手了。
玲珑懒得搭理这个小傻逼,一把推开了门。
他在山中睡了几十年,但肖长庆与肖荣望父子俩一直有帮他好好保存这家店,而且在玲珑陷入沉睡之前,棺材铺是重新翻修过的,跟老老实实打棺材做生意的老陈头不一样,玲珑就没卖出去过几副棺材,这里的棺材大都还是老陈头活着时所制——他对棺材没兴趣,总不能一一打开看看里面装没装东西吧?
再说了,外公临终前也并没有跟他说过这些啊。
成青抱着祝胜男,让石头给外援的前辈们发了定位,然后跟进了棺材铺,几个人一进去,棺材铺的门刷的一声就关上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噌噌几声响,便亮起了烛火,大红蜡烛燃烧着妖艳的火苗,衬托着几口油亮的黑漆大棺材,胆子小点儿的人还真遭不住。
石头吓得浑身颤抖,他看看师兄又看看玲珑,觉得还是玲珑比较强,就怂耷耷地蹭到玲珑身后求庇护。
成青也是心里怦怦跳,场景过于诡异,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把怀里的祝胜男又抱紧一些,他感觉现在的胜男就像唐僧肉,只凭她身体里那点残魂,幕后之人就肯定不会放过她。
“有没有搞错?”
最终是玲珑打破了平静,他气得一巴掌拍在黑漆大棺材上,“这是我家!是我家!你这狗东西在我家故弄什么玄虚?!你他娘的给老子交房租了吗?!”
成青&石头:……不是大哥你生气怎么角度如此清奇啊?
玲珑是真的生气,他的家,他可以扔那儿几十年不管不住,但谁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入侵,那绝对就是对他的挑衅!“给我滚出来!”
成青与石头被吼的感觉灵魂都要被震碎,就连昏迷不醒的祝胜男都被这一声长啸惊醒,她眼睛眨了眨,逐渐定焦,发觉自己被成青师兄抱着周围还有许多棺材,不禁艰难道:“师兄……我、我能不能申请火化,不要土葬?”
火化环保,还不会有诈尸的危险。
成青:……
石头高兴道:“胜男你醒啦?”
说了两句话祝胜男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死,她昏迷时也在拼命与想要身体掌控权的残魂争斗,虽然被封在体内的只是一小部分残魂,但祝胜男仍旧隐约听到了对方的心声,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这会儿也顾不得其他了:“一定要阻止她!她想要污染龙脉!”
本来正生气的玲珑听到“龙脉”,突然愣了一下。
这句话一出口,成青只觉一阵疾风迎面而来,他抱着祝胜男不好迎战,只能躲避,谁知臂弯一轻,下一秒祝胜男便不见了!“胜男!”
刚才好好端端在怀里的人突然消失,成青大惊失色,他在特调处的战斗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不可能有鬼物近身而没有察觉。
“你在找这个小可爱吗?”
一道慵懒妩媚的女人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隐隐引起回声,三个男人下意识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与后院隔开的那扇木门那里,站着个身穿旗袍烫着精致卷发的女子,只看容貌是极美的,不过那张美丽的脸,却像是出现了裂纹的陶瓷,显然这具身体已将要承受不住里头的灵魂。
“……你有点面熟。”
看了半天后,玲珑这样说。
原谅他总是不记得那些不重要的人吧。
女人捂住嘴儿娇俏地笑起来,媚眼如丝,妩媚妖娆,旗袍衬得她身段纤细胸脯饱满,美得惊人,细看,不仅是脸,她露在外头的胳膊与手,还有脖颈,也都出现了大面积的裂纹,皮肤越是白皙,就越是骇人。
“不记得我啦?”女人笑弯了腰,祝胜男就在她身边,被黑灰交杂的怨气锁住,正在奋力挣扎。“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记得我呢?毕竟在你眼里,别人的命,可不算命。”
“阴阳怪气的,你是阴阳人?”
女人脸上的笑逐渐淡去:“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妹妹呢?未免太没礼貌了。”
成青、石头,还有挣扎中的祝胜男,闻言齐刷刷看向玲珑,他的妹妹?
“哈?”玲珑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在讲什么屁话,我哪来的妹妹?”
“啊,真是可怜的小姑娘,她的哥哥都不记得她了呢。”女人轻叹,“巩茜,这具身体,生前是叫这个名字,你不记得了吗?”
玲珑大概花了七八秒时间才想起来巩茜是谁,不是那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休妻再娶的郑良俊跟巩雯丽生的女儿?不过他要是记得不错……“你不是被烧死了?”
“是啊。”女人轻笑,“在最美妙的年纪,好好的花季少女,还没有享受过人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活活烧死……你说,她会不会心生怨恨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玲珑无所谓地耸肩,“烧死她的是她爸,又不是我。”
女人面上的笑逐渐淡了,拉下脸来,“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玲珑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为什么要有?”
随后他好心建议:“别装逼了,你都要裂开了,跟我这样的人说话你不会觉得自惭形秽吗?还是说从你裂开之后就没再照过镜子?”
成青跟石头此刻心里只有一千一万个佩服,这位是真敢说啊……只看这鬼物的气息,看那浓重的怨气,绝对是特调处有史以来处理的最大级别的鬼物,常人到她面前会被威压震慑的头都不敢抬,不像这位,还能气人呢……
显然对女人来说,玲珑的话杀伤力十足,她终于不再故弄玄虚,而是冷笑,贪婪地看向身边的祝胜男,俨然这个女孩就是她的猎物:“那又如何?我很快就会得到新的身体,这一点你们都知道不是么?”
“啊……”她又慢慢笑起来,爱怜地抚摸祝胜男的脸颊,“多年轻、多鲜活的生命啊,但马上就要成为我的了。”
“这就是你制造怨灵的理由?”玲珑撇撇嘴,不愿意再看这东西,“你想摧毁这个国家的龙脉?你有病?”
“怎么了?不行吗?我也是像你学习的呀。”女人面露向往,“我见过你,你是那样的强大又美丽,恣意潇洒,任性妄为,我也想成为你,或者说,是成为神。”
她的表情变得狂热起来,“我每隔几十年,所用的身躯就会损坏,只好辛辛苦苦到处去找能够容纳自己的皮囊,巩茜是一个,这个小姑娘也是一个,可惜,这个小姑娘不肯按照我给她铺的路走,害得我只好再三在她身上下功夫。”
“你不一样,你不需要换身体也可以活很久。”
女人说着,表情愈发狂热:“为什么?你不是人类,你又不是鬼,你是什么?告诉我,你是什么?是不是神?”
成青跟石头都被这信息量惊呆了,玲珑却翻了个白眼:“我是你爸爸。”
“别过来!”女人厉声道,“否则我就吃了她!”
玲珑懒洋洋看了祝胜男一眼:“没事,吃了吧,为正义献身,我想她肯定是愿意的,对吧祝胜男?”
祝胜男还真就壮士断腕般回答:“是!”
女人:……你妈的到底谁有病?
她这具身体终究到了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成青还在考虑该怎么对付这个看起来就非常危险的鬼物,毕竟那浓重的怨气人类一旦沾染便会失去神智……没等他思考明白,就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然后他就看见玲珑把那家伙摁在地上连踢带踹……
被玲珑一顿狠揍,棺材铺里血肉翻飞,这些血肉一离开女人的身体,就变得腐臭异常,显然她用的身体早已死去,不过是靠着鬼物强大的怨气暂时凝结,难怪她对祝胜男势在必得……毕竟这个器具装不下了啊!
“你敢伤我!难道就不怕我毁了龙脉!”
玲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揍:“这个世界怎么样我完全不在乎,因为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没有在乎的东西,因此也没人能够威胁到他。
“那我就杀了那个小姑娘!我杀了她!”
女人尖叫,显然在她活的这几百年,从没遇到过如此硬核且不讲理不按套路出牌遇到麻烦就选择暴力解决的家伙。
虽然刚才他说他不在乎那个小姑娘的死活,但女人不信,她观察了他许久许久,他总是嘴上拒绝别人、损着别人,可是对那些人又都情深义重,善良好啊,善良、正义的人,总是更容易被威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