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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片龙鳞(七)
秦乃宽小时候是过过苦日子的, 从那最难的年代过来的人,基本上身上都有点毛病, 他又是个老实肯干的, 什么活儿都揽在自己身上,血压一直都高, 方翠莲不知道体谅他就算了, 还见天地因为秦枭跟他吵, 他觉得婆娘不理解自己, 婆娘觉得他太傻不知道占便宜, 一吵一闹, 秦乃宽就有点顶不住了。
好在检查过后说是也没啥大毛病, 但就是得注意不能动怒, 一动怒血压就飙高,再有下回都不一定救得回来。
秦乃宽还在病床上睡着没醒,他要是知道自己被送医院来还花了这么多钱, 指定不乐意。
方翠莲就在外头椅子上坐着, 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怎么说她把老头子气成这样,责任不可推卸, 可她真不能懂老头子在想啥, 骨气能当饭吃吗?他们不就是普通的农家人,那么点好处对枭子来说九牛一毛,不痛不痒的,给他们又能咋?
这一点, 就跟当年秦乃宽不忍心看着刚出生的秦枭死把他抱回家一样,方翠莲同样不能理解。
眼看秦枭脸色难看,方翠莲讪笑:“枭子啊,你三叔他平时身体都还可以的,前两天还下地锄草呢,就是这几天吧可能有点上火……”
秦枭并不知道秦乃宽是怎么晕倒的,但医生都说了不能动怒,血压高,秦乃宽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没脾气,被方翠莲这厉害性子压制了一辈子也老老实实的,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能有什么让他这么生气?
是以他对方翠莲就淡淡的,并没有接她的话。
方翠莲尴尬,就又找玲珑说话,玲珑可不像秦枭还给她留面子,直接问:“三叔怎么无缘无故就晕倒了?上火也不至于这样吧,谁惹他上火了?”
方翠莲:……
她心里就有点恼怒,觉得这两个是真的一点没拿她当长辈,哪有跟长辈这样说话的?就没看过被施恩的人这样对待恩人的!所以她就说嘛,人家都瞧不起他们了,干嘛还犟着不肯沾光?要是老头子早点听她的多好!
“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谁惹他生气啊,这都是一家人,哪有惹不惹的……”
一听方翠莲这话就知道,这惹秦乃宽生气的非她莫属,要不是她,她早就跳起来骂了,还能心虚地解释呢?
秦枭是真的懒得搭理这个秦三婶,他握住玲珑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过了会医生过来说他们可以先回家,留一个人在这照料就成,病人估计得明天才能醒,已经脱离危险了就不着急,又问他们怎么把人拖这么久才送来,再拖一会儿,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玲珑凉凉地看向方翠莲,方翠莲表情尴尬,当时她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就知道害怕了,但第一时间居然不是找救护车也不是找儿子们,而是打电话给秦枭……
秦乃宽今年也七十了,村里这个年纪的老人一下晕了就没醒过来也不少,方翠莲就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一辈子没什么见识,两口子搭伙过日子,这种事真的就司空见惯,不当回事。秦乃宽在她心里,肯定比不上三个儿子跟孙子们重要,秦乃宽心里也是,婆娘比不得儿孙。
秦枭站起身,方翠莲见他是要走的模样,着急道:“枭子你去哪儿啊?你三叔等醒了见不着你肯定不好受,你不在这等他醒吗?”
“三婶。”秦枭心平气和地叫了她一声,“三叔有儿有孙,我想他肯定更想见到他们。很晚了,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三叔。”
他愿意给秦三叔养老,愿意孝敬秦三叔,可不代表他要接手方翠莲等人,秦三叔可能也是考虑到这点,这些年愈发少联系他,偶尔打电话,也是再三叮嘱秦枭不要想太多,不要听那些无理的要求。秦乃宽就说:“我秦老三有手有脚,有儿有女有婆娘,我凭啥让你来给我养老?我儿子不养我,我上法院告他去!”
可惜秦三叔这么好的人,他婆娘连他一半都不如。
出了医院,玲珑拉了拉秦枭的手:“别不开心啦。”
他嗯了一声:“……也不是不开心吧,陛下,我只是……”
他说不出自己心头什么滋味,大概是内敛惯了,他很少会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内心感受,方翠莲这一番做派无疑是让他非常反感,他替秦三叔觉得不值,可他又没什么办法。
玲珑也不是做知心姐姐的料,她想了想,握住秦枭小指:“我要吃那个。”
另一手指向对面,是一家还在开的麻辣烫。
秦枭先是皱了皱眉,跟她打商量:“换个别的吃好不好?大晚上的吃这个容易不舒服。”
玲珑摇头:“我的胃坚不可摧。”
这倒是,这么多年了,不管吃多少,不管吃了啥,她都从没闹过肚子。
秦枭拗不过她,两人只好进了麻辣烫店,店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一开始他们就觉得这两位客人长得太好看,偷偷多看了两眼,后来一个激灵,等一下,这位先生不是???
秦枭冲他们微微一笑,点了下头,把两人激动地捂住嘴才没大叫出声,女主人端着做好的麻辣烫上来时还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合个影签个名,秦枭委婉地拒绝了,他并不喜欢跟人合影,也不喜欢签名,玲珑亦然。
两口子失落但仍然开心地躲在收银台后面看,他们家的麻辣烫做得很好,干净卫生又香气扑鼻,据说是用大骨汤熬制的,玲珑吃了一口就喜欢上了,过了会儿,陆陆续续有下夜班的人进来吃饭,他们俩一直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有盆景挡着,倒也没被人认出来。
以前县城的房子还在,不过长时间没有住人,今天回来的着急来不及找人打扫,就先在快捷酒店将就一晚。
过去这么多年,小县城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小县城,发展的还挺不错,他们住的酒店外头不远处就是美食一条龙,刚吃过麻辣烫不久的玲珑便又忍不住了,秦枭摸着她的肚子,仍然是软绵绵瘪瘪的,好像之前吃进去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一样。
只好又听她的出去逛了一圈,这回只有玲珑一人吃,秦枭晚上是从不吃东西的,一是养生,二是为了保持身材,玲珑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她只觉得吃再多也不顶饿,得吃点别的什么……是什么呢,她又说不清楚,只好多吃一点试试看了。
第二天秦枭醒得早,他看了下手机,方翠莲又打了几个电话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照秦枭对她的了解,真要有急事根本顾不得找他。
十点多的时候玲珑也起了床,两人一起吃了饭,这才再度赶去医院,秦乃宽已经醒了,就是精神还不大好,看到秦枭很高兴,然后就是很生气,方翠莲在边上抹眼泪,病房里还有几个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也在,各自又带了自家孩子过来,本来还挺宽敞的单人病房瞬间就挤满了人。
这些人里,秦枭就跟秦乃宽熟悉,跟秦家三兄弟没什么交情,秦乃宽的孙子孙女们就更没印象了。
可他不认识他们,不代表秦家人不认识他。
别说是秦家人了,就是整个小秦庄的人都认得他!出去没少说自己跟全国首富秦枭是一个村的,秦枭从来不接受采访,但他身上话题度强,小秦庄经常会迎来什么报纸杂志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村民们对于秦枭的看法。
秦枭功成名就后,他们彻底忘记曾经是怎样看待他,怎样说他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的,异口同声说起秦枭的勤奋艰难,愣是给秦枭立了个励志的人设——其实他努力赚钱根本不是因为被人瞧不起,也不是因为想出人头地,纯粹是想要养他的陛下。
这其中最让人羡慕的就是秦乃宽了,要不怎么说秦乃宽眼光好呢,谁能知道当初那个刚出生就没了爹妈的孤儿,能有今天这本事?
村里人大部分都认为秦乃宽是个傻子,一点好处不要不说,有记者上他们家采访,他连门都不让人进!
这真能有人一点便宜都不占?
跟秦乃宽相反的,就是方翠莲了,她见着秦枭跟玲珑来,立刻就站了起来,开始给他们介绍家里人。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貌美如花的新娘子仍然是一张盛世美颜,可惜秦家人都老了、发福了,面对面的时候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秦乃宽精力差,他见方翠莲又要打歪主意,立刻怒视她,然后跟秦枭说:“俺这好着呢,你咋就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秦枭坐在床边,把秦乃宽的手放进被子里,“别把手伸出来,还打着针呢。”
秦乃宽就笑了,他笑的模样格外憨厚慈爱,“你过得好吧?”
“好着呢。”
“那就成,以后少回来,我还能活个几年呢!你这老往老家跑,生意不要啦?”
秦枭应了一声:“都听你的,但是三叔,你也得好好养着,医生说你到现在都没戒烟戒酒?多大年纪了,自己不知道吗?”
秦乃宽就很固执,他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让喝酒抽烟,你说这日子还有啥好过?他现在没别的爱好,就是喝两口抽两口,再加个听戏,到现在他还在用收音机听戏,一听就是一天不带停的。
等他听到秦枭说给他请了护工接下来几个月要他在医院养病的时候,这个淳朴的老人顿时一脸惊恐:“不行!俺家里还有地呢!”
奈何秦枭态度强硬,这爷俩互相掰头谁都不肯听谁的,闹了半天玲珑在边上笑了:“三叔,你要是不答应,枭哥要把你带去安市了,在我们家养着,养好才放你回来。”
她这么一说,秦乃宽立刻改口:“挺好的,在医院就挺好的。”
秦枭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住?我说给你养老是认真的。”
“俺又不是没儿没孙,要你养老干啥?”秦乃宽理直气壮地说,“那俺当初给你两口饭吃,就是为了叫你给养老啊?”
秦枭眼神柔和:“这不是你年纪大了吗?”
“也没多大。”秦乃宽很得意地说,“我还能挑两桶肥去浇地哩!”
七十岁的人能有他这力气,真算不错的了。
这边聊得乐呵,方翠莲眼珠一转,也过来说话。她是秦乃宽婆娘,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秦枭就起身让开,方翠莲给秦乃宽把床升高一些,又给他个枕头放腰后垫着,唠家常:“对了枭子,你俩结婚也得有十来年了吧?咋还不要个孩子啊?”
玲珑心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秦乃宽皱着眉,搞不懂这婆娘一把年纪怎么总想占人家便宜:“那跟你有啥关系?”
“俺这不是关心吗?”方翠莲瞪他,“这夫妻俩没个孩子怎么能行?年纪也都不小了,不要孩子傍身,以后谁给养老?”
“这个就不用三婶你操心了。”秦枭淡淡地说,他对秦乃宽跟方翠莲完全是两个态度,“不要孩子是我的决定,等我们死了,就把财产捐献给国家,不愁养老的事。”
方翠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么大的事业,捐给国家?!
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不仅是她,病房里其他人也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道:“这、这是有啥想不开的,咋就捐给国家呢?而且你俩没孩子,就不知道有孩子的好,要是实在是不想自己生,抱养一个也成啊!”
两口子过了一辈子,说句不好听的,婆娘撅撅腚,秦乃宽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怨不得她一早就把儿女几家人全叫来呢,合着还打着这个主意?“说啥呢你!人家的家里事要你管?你有这工夫操心,还不如回家去把猪给喂了!”
说完他就对秦枭说:“枭子啊,你跟你媳妇先回去,三叔跟你保证,绝对老老实实在医院养病,养好了再回家,烟酒也少碰,你就别操心了啊,安市那边可不能放下,你俩快回去,回去吧啊!以后要不是俺给你打电话,你就别回来!”
他刻意不怎么跟秦枭联系,就是不希望婆娘打歪主意,这种话她也敢说,他这张老脸都叫丢尽了!
秦枭还想再说点什么,玲珑已经拉着他到一边了:“行,三叔,那我们就先走了,你要是有事,一定打电话。”
她还贴心地在出去时把门给带上了,顺便又叫了医生,因为她觉得接下来秦三叔跟方翠莲一吵架必然要发火,发火了血压就要升高,还是得医生看着点才好。
秦枭发达后,打着他名义的人多了去了,小秦庄许多人也都异想天开,能靠着这点老乡情,找秦枭给走个后门安排个工作啥的,秦乃宽对秦枭有恩,村里人找不到秦枭,就一窝蜂地去找秦乃宽。
方翠莲又贪便宜,没少收人家东西,全靠秦乃宽才没把这情分折腾没了,秦乃宽是啥也不收啥也不管,更不许自家人去想不劳而获,方翠莲虽然蹦跶,但有老汉镇着,倒也不敢太过分。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很难闻,秦枭牵着玲珑的手朝外走,迎面碰上一穿着大衣风风火火的女人,手里还拎着个饭盒可能是,直接给撞上来了,秦枭拉着玲珑躲开,那女人踉跄一下,人倒是没摔着,饭盒甩手飞了出去,里头饭菜掉了一地。
别说,还挺香的。
秦枭看着他陛下抽动着鼻子嗅香味儿,登时哭笑不得。
女人看饭菜毁了,恼怒地抬头:“你们——”
刚说了俩字,卡壳了。
秦枭还以为是对方把自己跟陛下认出来了,毕竟他这张脸,不认识的人实在太少。正等着对方说话呢,那女人却没匆匆把饭盒捡起来就往前走,结果被一个护士拦住,让她把地上那些饭菜给清理一下。
女人低着头闷声不吭,玲珑眨眨眼:“她好像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秦枭摇头:“没印象。”
反正他不记得曾经认识这样中年发福烫着泡面卷戴着金戒指金项链的女人。
玲珑也就不想了,“那我们走吧。”
看着两人无比般配的背影远去,拿着扫把的女人停下了清扫,有些出神地看着,过了半晌,苦笑一声,她还在想什么呢?生活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她,除了爱她的人,其他人不会惯着她。
她也是吃了很多苦才明白这一点。
等她收拾好去了病房,家里男人都等急了,又跟她一顿吵,女人不知为何心浮气躁,心里总想着刚才碰到的那两人。男人见她走神,就吼她:“袁丽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原来这女人正是当年对秦枭有意的女警袁丽,不过秦枭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她,更是很快搬去了安市,她留在县城继续生活,在家里人做主下结了婚,一开始倒也还好,后来父亲去世,自己脾气又不大好,两人便天天吵架,要不是有了孩子,早离了。现在就是男人在外面赚钱,她早就辞职当家庭主妇了,前两天男人出了小车祸伤了腿,她每天在家里做好了饭送过来,日复一日柴米油盐,按理说早该忘了旧事。
可这年头谁不上网谁不看电视?竟是想忘也忘不掉。
但那又怎样?
还不是得认命。
对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秦爸爸一直没有小孩也是大家都好奇的源头,直到某一次晚宴,有人问了秦枭,秦枭随口回答生孩子太痛,不舍得太太受罪,而且他也没有皇位需要继承,最重要的是,他自己都享受不够与太太的几十年时光,怎么舍得分给孩子?
然后还开了个玩笑,说是现在叫他秦爸爸的人那么多,他哪里还需要孩子?
秦枭对外的形象向来是成熟内敛的,几乎没有这样轻松开玩笑的时刻,从他的每一张照片,每一次露面都可以看出来,他真的是非常爱他的太太,也是真的因为这份爱,不需要任何人插足,包括他自己的血脉。
很多人都觉得他傻,尤其是一部分男人,连孩子都不要,那不是断子绝孙了么!
秦枭想得很简单,陛下上一世是九五至尊,真正有皇位能继承的,都没要孩子,他要孩子做什么?上一世秦家香火还有两个弟弟延续,这一世他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又何来断子绝孙一说?
他不讨厌孩子,但是啊,人生苦短,他不想浪费一分一秒,更不想有孩子存在于两人中间。
他所有的爱与忠诚都给了陛下,即便有了孩子,也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其他人了。
与上一世相同,秦枭格外长寿,基本到了四十岁,他就再也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不过慈善事业还是在做,此外便是与玲珑游山玩水周游世界,去看浩瀚的大海,辽阔的草原,美丽的极光与皑皑的高山,沐浴大风迎接冰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秦枭握着玲珑的手,他已经很苍老,她的手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嫩,她仿佛永远不会老,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陛下与自己是不一样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求来生。
而是吃力地亲了亲她的手背,凝视着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玲珑低下头,把脸贴在秦枭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感受着这个人逐渐冰冷的体温,很神奇的是,她居然没有感到伤心,也不曾有任何遗憾。即便是在秦枭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过再与他续前缘。
真奇怪,难道她的血是冰冷的吗?
明明与秦枭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与幸福都是真诚而饱满的,可是当他老去,她却并不失落,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
甚至开始期待下一世又会是怎样的人生。
除此之外,便是一世比一世难吃饱的她,居然在秦枭合上眼睛后,觉得胃里暖融融的,好像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她一直追求的能够让她满足的食物,现在她好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