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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出身南方的士兵们很难想象出遥远北地的自然环境,但这倒是并不妨碍他们通过报纸上的消息了解国家对外战事的进展状况。事实上自1631年穆夏柏率军在安不纳岛击败荷兰武装船队之后,海汉军在南海地区已经近四年没有再实施对外作战的军事行动,而南海特战营是在罗杰到安不纳岛接任穆夏柏的位子之后才组建的,所以这支部队实际上自成立以来还没有真正执行过对外作战的任务,而他们对海汉国正在参与的战争也只能通过报纸之类的媒介来进行了解。
这些士兵对于海汉国疆域究竟有多大,并没有一个切实的概念,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出身南洋,甚至连海南岛都还没去过。不过按照报纸上所说,这发生在北方的战事距今已经过去近四个月的时间,在国境另一端进行的战事要过这么长的时间才能传播到星岛,他们倒是由此可以推断海汉国的控制区大到了何等惊人的程度。
韩正山倒是知道海汉的实际疆域其实远没有听上去这么大,其海南岛以北的控制区,除了有一个面积颇大的台湾岛之外,其他地方也都是跟南海一样的小块殖民地而已。但海汉在海上的实力着实厉害,这些殖民地之间全靠海运连接维系,远在北方的战场也是以此支撑。这些状况,也只有韩正山这样从北到南走过一遭的人,才会有一定的认识,而这些常年待在南海的军人对此的认识就很模糊了。
当然了,地理知识的缺乏也并不会妨碍军人们为海汉的胜利而感到欢欣鼓舞,尽管他们可能连海汉在北方的作战对象是谁都不清楚,但宣讲干事大声读出海汉军在某地歼敌若干,俘虏若干的数据时,他们便齐齐鼓起了掌。
这种朴素的爱国情感,让韩正山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加入海汉国的时间不长,而且是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来到这里,对这个国家的感情也说不上深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更多是在为自己的个人前途打算。但看到这些士兵的热情,他突然意识到海汉国的强大,也并不只是一小撮高层精英人员的治理有方,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对这个新生国家的发展充满了期待,并给予了全力支持,甚至会为了守卫这个国家而踏上战场拼杀。
“我……如今也是海汉国的国民了啊!”韩正山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手上也自然而然地跟着鼓起掌来。而他在从三亚出发之前,同样也是听到这条新闻,那时候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
海汉的崛起,是如此的迅速而又势不可挡,韩正山回想自己首次听说“海汉”这个名称,似乎距今也才两三年时间而已,如今自己也从明人转换身份成了海汉人,而且还已经在海汉国做了官,这想想简直如同是在梦境中一般。
但韩正山并不需要使劲掐自己来确定是不是在做梦,他曾在苦役营待过一段时间,如果是梦境,那时候就早该被惊醒过来了。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周围这些外表与明人有着明显差异的异族士兵,周围火堆发出火光在他们的脸上晃动不停,但依然可以看出这些人兴奋的神情。韩正山相信自己的眼睛,确信这些士兵的情绪并非伪装出来,假如马库斯立刻下令,这些士兵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扛起步枪奔赴战场。
回想当初在杭州城内,守军得知海汉舰队封锁了钱塘江,可是有不少人都在瑟瑟发抖。杭州守军虽众,但敢出城与海汉军拼杀的又有几人?就连韩正山自己,当时心中也不免出现了“若是海汉军攻破杭州城,便设法从北门逃离”这样软弱的想法。以这种的士气去抵抗海汉军这些求战心切的狂热战士,也就难怪当初浙江明军只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了。
而接下来的这条新闻,就是与韩正山息息相关的了。海汉在今年一月出兵杭州湾,并且借助军事手段胁迫浙江官府低头,签署了两国通商协议。韩正山因为多事,被海汉安全部人员绑架至舟山岛,便是在此之后所发生的。当然了,报纸上的新闻对海汉当时采取的军事行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称海汉军进入大明境内是为了协助当地官府破获一起伤及海汉利益的纵火案。
马库斯忽然探头凑到韩正山旁边,压低声音问道:“听说韩主任就是杭州出身?”
韩正山拿不准马库斯是出于好奇的无意询问,还是明知他来历却故意要提此事,当下也有些哭笑不得,老老实实地应道:“大军兵临杭州城下时,在下便在城中。”
马库斯愣了片刻,突然面露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韩主任是在城中策应大军,那想必以前是在安全部当差了,失敬失敬!”
韩正山听这黑大汉咬文嚼字也是觉得别扭无比,而这番言论更是让他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马库斯以为他当时就已经在为海汉官方效力,但他其实并非如马库斯想象那样就职于情报部门,而是时任杭州城的捕头之一,是试图通过大火案去抓海汉把柄的大明官府中人。以往他还是很以这个身份为傲的,甚至在来到海汉后的数次面试中,也将此当作了赢得海汉高官青睐的实力象征。面对马库斯敬佩的眼神,他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将真相说出口。
“不敢当,在下那时候只是无名之辈而已,与这行动并无牵连,马排长过奖了!”韩正山略微犹豫一下,半推半就地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他不能明确地承认或否认对方的猜测,也只能采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了。
马库斯眼珠子转了转,点点头道:“既然韩主任说没有牵连,那就当是没有了吧!”
很显然他并不相信韩正山的推脱,明明已经说了当时在城中,又怎么可能跟城外的海汉大军毫无关系?只是马库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这韩主任当时尚在海汉的敌对阵营中,根本就没想过要为海汉效力这种事。按照马库斯的理解,既然韩正山当时可能是在为安全部这种神秘部门效力,那自然不便对外透露太多,推脱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韩正山当然也能看出马库斯的想法,但他自知此事不可细说,说多错多,自己以前的大明捕头身份在这地方可没什么用,反倒是有可能败掉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好感,当下便也不多作辩解,心中盘算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向马库斯澄清此事。
韩正山知道海汉报纸的舆论导向可不会把大明塑造成高高在上的宗主国,而海汉也并非附庸大明的番邦小国。类似之前发生在浙江的武装冲突,还有在山东展开的军事行动,海汉报纸都是声称这些行动是在当地官府的请求之下展开的,海汉只是看在友邦的面子上,出力帮助大明解决地方上的麻烦那而已。虽然说得比较婉转,但“优越感”三个字早就跃然于纸面之上了。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之下,韩正山可不敢冒然发表任何于海汉形象不利的言论,哪怕他早就肯定杭州城外的大火案另有猫腻,海汉陈兵杭州湾也不见得安了什么好心,但这些事情终究都已经过去了,再追究其中真相也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报纸上怎么说就怎么信吧!”韩正山也只能以这样的心态来安慰自己,毕竟现在自己的身份已经不是杭州捕头,而是海汉殖民地的治安官了,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至于海汉因此次行动从浙江官府手中获得的通商权,对于这些军人们而言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其中的意义。这种时候宣传干事的作用就要充分发挥出来了,由他来讲解通商权将带给海汉的实际好处。
“……有了通商权,我国出产的各种货物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在浙江境内发卖,我国国民也可以用经商名义进入浙江境内。各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不需要派出军队,就能通过经济和文化的手段对当地进行改造,让当地环境能够适应海汉的需要!”
台上的宣传干事说得唾沫横飞,到激动处还忍不住挥舞了几下手臂,以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演说极有煽动力,韩正山能感受到身边的这些军人对此反应也很强烈,哪怕他们可能并不是完全理解了通商权的意义,但也能从宣讲干事的解读中确认国家的强大。
大明,这个远东地区的巨无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被海汉蚕食。但韩正山认为大明估计很少会有人留心到这种趋势,特别是那些非沿海地带的朝廷高官们,心思估计都用在了处理北方的内忧外患上,大概更是察觉不到海汉的发展势头。这当然也没什么稀奇,毕竟在海汉兵临城下之前,韩正山也从不认为海汉真的会成为大明的威胁,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群特别有钱的武装海商罢了。
当然了,他现在不会仍是这么粗浅的看法,对海汉了解越多,就越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国家掩饰不住的对外扩张野心。经商也好,驻军也罢,其实都是在为其对外扩张的目的服务,过去站在对立阵营有很多看不明白的举动,如今都是一目了然。
海汉不惜冒着战争风险进犯杭州,一番相持之后,最终却是虎头蛇尾地退了兵,战前提出的诸多要求也只有浙江通商权一项得到了官府的兑现,这在当时的韩正山看来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动作,海汉人既然已经狮子大开口了,就完全可以在战局占优的形势下索取更多,但最后居然是这样草草收场,也就难怪浙江官场上有许多高官在事后都连呼庆幸,认为海汉人重利轻义,只要给些好处也就不成气候了。
但韩正山从海汉阵营中所得到的信息却并非如此,当时驻浙海汉军队的所有行动,其真实的目的似乎就在于取得这个通商权,而非大火案的凶手,或是其他割地赔款之类的要求。浙江官府自认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拣了个大便宜,几乎没有作过多的讨价还价就与海汉签署了通商协议,殊不知这才是海汉的真正目的所在。
海汉人要如何通过经济和文化手段来改变浙江,韩正山不懂也想不出来,他毕竟只是个管治安的捕头,眼光见识都比较有限,想象不到那些高端的操作手法。但从浙江一路南下,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海汉的这套改造手段是相当管用的,福广两地很多地方都已经进入了海汉的间接控制,甚至影响力已经不比地方官府差多少。至于海南岛就更不用说了,就他的经历而言,那里连坚持“琼州岛”这个旧称的人都不多了,俨然已经是海汉国的腹地所在。
报纸读完,马库斯宣布散场,韩正山却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沉思。马库斯招呼他两声之后,这才回过神来,一转头发现场中也就剩下他们两人,士兵们都已经回宿舍休息去了。
“韩主任是对刚才的宣讲有什么想法吗?”马库斯好奇地问道。
“感觉受益颇多。”韩正山不好直说自己心中感慨,只能先随口唬弄一句。
马库斯叹道:“是啊,听说钱天敦大将军的部队在北方征战不休,但我们这边却是闲到不行,真想向首长请命,调到北方去参加战斗!”
韩正山看了一眼马库斯,心道你这膀粗腰圆的身板,倒的确很适合上阵搏杀,但转念一想海汉军装备的几乎全是火枪火炮,哪还需得着面对面的近身搏杀,当下忍不住问道:“你都没有真正踏入过战场,难道就不害怕吗?”
马库斯正色道:“首长经常教育我们,若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那便是海汉的大英雄,世代受香火供奉,万人传颂。我为国征战,有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