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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德看似在愤怒之下说出的言论,细想起来却是有条有理,正好指出了这古怪大火的几个关键之处。第一,死于火场的受害者全是被人先行杀害之后才放火,凶手试图以这种方式来掩盖其行凶手段;第二,船上的大量现银消失无踪,凶手的目的极有可能是谋财害命;第三,能在海汉船队抵达杭州当天夜里就完成这样的堪称周密的行动,可见行凶一方蓄谋已久,训练有素,熟悉周围环境,并且参与作案的人数应当不少。
而昨天失火前后,唯一公开出现在火场附近的武装人员,便只有起火之后从杭州城匆匆赶来的明军了。以明军的组织能力,专业技能水准,对周边环境的熟悉状况来说,倒的确是很符合林德所指出的这些特征。而且凶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手段堪称残暴,这显然是跟海汉有着极深的恩怨,而杭州附近众所周知对海汉恨之入骨,又有对其加害的能力和手段,好像就只有官府里的某些人了。
林德没有明确指出凶手身份,但所说的话却有着非常强的指向性,几句话就把火烧到了官府这边。韩正山身为公门众人,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拖明军下水,不管这事真相如何,要是被林德带了这个节奏,那他后边想要调查案件,所需面临的客观困难就更会多了。
韩正山驳斥林德的言论,心中也是暗暗恼怒手下这些人嘴太大,现场调查都还没结束,就已经将所得到的信息泄露出去,这势必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他可是万万想不到这些关键信息并非是由自己手下泄露,而是因为林德本来就是纵火案的策划者之一,事前又已经得到指点,所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安排好的台词,字字诛心。想要为官府洗白,首先就得澄清林德所说的这些话,否则只能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果然林德立刻便反驳道:“若是在下胡言乱语,就请韩捕头公布案情真相,指出在下所说有哪里不对?韩捕头即便能禁我一人之口,又岂能禁天下人之口?是非曲直,明眼人自会有公断!”
林德非常笃定韩正山没有办法澄清任何事情,因为这场大火所设计的目标的确就是明军,甚至连那些尸体上的伤痕也都是用明军制式武器制造出来,后续也还会有其他指向明军的证据,根据形势需要再陆续进行曝光。任何人从火场遗留下的各种信息去推导,最终所能得出的结论大致都不会偏离这个方向。
韩正山还没想好要怎么反驳林德这极具煽动性的言论,在场的众多商人就已经鼓噪起来。他们花重金购入的货物还没到手,就被昨天夜里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肯定迫切需要官府查明真相。而韩正山在相关问题上打官腔,关键信息反而还得由林德这个受害人来主动披露,这种状况肯定会令众多损失惨重的商人感到不满和愤慨。
韩正山一看场面控制不住,只能让手下衙役先拦住这些群情激奋的受害人。这些人想要知道案情进展无可厚非,但要是就这么当众宣布调查结果,极有可能会让林德这种人又抓到带节奏的机会。若不是考虑到影响问题,他真的很想下令把这林德先给抓起来。
但可惜的是,韩正山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内幕,他也料想不到此案造成的影响发酵之快,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就在明军和杭州府捕快还在钱塘江边处理火灾现场的同时,关于这场无名大火的种种消息也在杭州城内城外多处开始流传起来。
海汉人把生意做进浙江,对杭州的民众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市面上也经常能看到来自海汉国的各种日用品。尽管市舶司并不认可这种跨国贸易,甚至在早期还尝试过对海汉货征收重税,但在城外类似通盛码头这样的地方,半公开的走私行为其实已经运作得非常顺畅。在利益的驱使之下,许多本地商家都会代理出售利润丰厚的海汉商品,而市舶司的人在拿到足够多的好处之后,也就对这种并不合法的操作方式装聋作哑了。如果不是官府高层一直没有松口,估计海汉人早就自己进杭州城开设店铺了。
对于海汉商业带来的冲击,本地商人自然是有喜有忧,不免也会有一部分商家对这个强势的竞争对手心有不满,但总的说来民间对于海汉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大的恶感,毕竟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海汉在杭州湾外的舟山群岛驻扎了数以千计的武装人员,将原属大明的大片海域强行占为己有,其举动已经与入侵无异了。而官府高层不敢担这失土之责,所以也没有将这种事大肆宣扬,更不敢动兵开战,只能是在贸易领域给海汉使点小绊子。
在这种环境之下,杭州城外这场大火的出现就不免立刻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在议论失火原因的同时,谁将是这场火灾的最大输家,也成为了民众最为关心的问题之一。
韩正山还在勘察火灾现场的时候,海汉在这场火灾中的损失状况却已经非常诡异地在城内传开了——除了极少几名进城过夜的人员,运送这批货物的二十多名水手全部葬身火海,三条帆船也成了陪葬品,就连已经搬运上岸的货物都没能幸免,存放货物的库房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此外海汉前一天所收的数万两银子货款,也在大火中无影无踪了。
这种人财两空的惨剧,自然是让人十分同情。而行凶者下手之狠辣,也是让本地民众人心惶惶。这可不比去年夏天那场客栈大火,那次的惨剧据说是厨房灶膛里没有熄灭的火头引发,还算是天灾,但这次的大火显然没那么简单,而且从结果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巧合造成的祸事。
到了中午时分,城内外各处酒楼饭肆、茶馆旅店,关于这场火灾就开始有了更新的版本流传开来。有二十余人在这场火灾中丧生,但死因却是被人以兵器杀死之后纵火毁尸灭迹,而且明军在第一时间就封锁了火场,似有掩护凶手行迹的嫌疑。而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杭州府捕头韩正山在勘察现场之后,对案情支支吾吾不肯明言,还不许苦主声张内情,表现极为古怪。
一切的信息,似乎都在显示着这起火灾的背景不简单,民众在猜测凶手身份之余,也不免会好奇从来不吃亏的海汉人对此会有何种反应。但绝大多数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对待这起事件,根本就想象不出由此所造成的后果将会是多么严重。
韩正山在通盛码头的案发地点待了一整天,快天黑的时候才匆匆赶回城中衙门。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手下便来通知他,说是王通判要立刻召见他。
韩正山知道通盛码头的产业跟王元有关,对方又是府衙主管刑案诉讼的官员,急于了解案情和侦破进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下也不敢耽搁,赶紧又起身去见上司。
王元见着韩正山之后立刻十分热络地招呼道:“坐坐坐,来人啊,给韩捕头看茶!”
待韩正山象征性抿了两口茶水之后,王元才笑眯眯地问道:“通盛码头的火灾,韩捕头可有什么调查结果?”
韩正山在王元手下当差已久,知道他是笑面虎脾性,脸上挂着笑意的时候,心里却是有计较的,当下也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此案疑点颇多,卑职目前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这起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遇害者身上都有致命外伤,而火场也有纵火痕迹,加之苦主存放在火场的财物失踪,以卑职之见,此案当是谋财害命之举。只是对于何人作案,目前还未找到相关线索。”
王元微微点头道:“能一夜之间作下这种大案而不留痕迹,行凶者想来也不是新手,既然作案后还有余力搬走财物,那想必该是结队行动了。”
韩正山连忙拱手应道:“大人真是明鉴!卑职也是如此认为。”
王元又道:“杭州府附近可有能做下此案的匪帮?”
韩正山略一犹豫,摇摇头道:“卑职未曾听说附近州府有此等江洋大盗结伙行事,而且此事做得可称干净利落,绝非临时组成的队伍所能完成。”
王元收起脸上笑意,声音也冷了下来:“韩捕头,你老实回答我,这件事谁的嫌疑最大?”
韩正山支吾道:“此事……证据尚不确凿……卑职也不知凶手是谁……”
“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王元哼了一声道:“敢动海汉人的货,还把事情做得这么绝,除了浙江都司那帮莽撞行事的武夫,还能有谁!”
韩正山根本不敢接他这话,事实上他今天在通盛码头勘察现场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这样的怀疑,而且林德这家伙有意无意也在往这个方向带节奏,多多少少对韩正山的破案思路也造成了影响。
这也不能怪他不够精明,实在是海汉设下的局太具误导性,任谁看到这样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大案现场,也不会想到案中最大的苦主便是作案者,竟然丧心病狂到上演这样的苦肉计。作为一名破案者,韩正山根据火场遗留的线索去推导结论,自然就会踩进海汉设置好的陷阱里。
但他即便有这样的猜测,也绝对不敢当众说出来。他虽然是杭州府的捕头,吃的公家饭,但在军队面前却仍是普通人一个。得罪海汉人或许还不会直接影响到韩正山今后的仕途,但得罪了军队,他这么个小人物今后可能就别想再在杭州城立足了。
王元能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出于义愤还是因为他在码头的产业蒙受损失,韩正山还是有几分钦佩他的勇气,毕竟以王元的职位品级也仍然得罪不起浙江都司那些大人物。但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位看似愤怒的上司也是通盛码头纵火案的合谋者之一,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王元可要比他韩正山清楚得多。
如果说先前林德带的节奏,只能让韩正山将信将疑,那王元抛出观点之后,韩正山就更加确信了这个案件的所谓“真相”。能实施这种手段的人,除了驻地明军,又还能有谁呢?
但理智提醒韩正山,现在可用于下定论的证据尚不充分,还没有实证能证明这件事与军队有直接联系。所以尽管他很想附和上司两句,但最后还是强行忍了下来。
王元意犹未尽地说道:“海汉那边不算这么多条人命,就这一进一出的直接损失,起码也要值十几万两银子了。事情搞得这么大,本官担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啊!”
韩正山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海汉人总不可能举兵来攻打杭州城吧?”
王元听了这话之后,便瞪着他没有说话,韩正山一想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连忙道歉道:“卑职只是随口一说,大人勿要往心里去。”
王元虽然大概知道海汉的计划,但也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会演一出有分寸的大戏,还是趁机作乱,行攻城掠地之实。刚才韩正山这无意的一句话,的确是说中了他心里最为担心的部分。若不是韩正山立刻改口,他还有些怀疑自己这个下属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不过王元也明白这种事情点到就好,说得太多反而容易显得刻意,何况从消息传开到造成舆论效应,中间也需要一个充分的发酵时间。海汉人要的效果是小事闹大,大事闹僵,借此来展开更大的动作,王元也不必急在在一时半会,逼着韩正山去追查驻军。最迟明日,海汉那边应该就会有状纸递到府衙这边,那才是正戏开始上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