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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2年10月27日,海汉民团踏足台湾岛的第四天。
孙真的生物钟让他在晨光中自然醒来,他套上军服,然后拍醒了旁边还在睡梦中的同伴,起身出了帐篷。相比他在九月参加过的那次野外生存训练,这次在台湾岛上的训练无疑要轻松得多。
在上一次的训练中,每名新兵所获得的物资只有一把小刀、少量食盐、二两炒面和一根两米长的绳索,就靠着这些东西要在野外度过好几天。好在孙真自小就上山捉鸟,下河摸鱼,这种程度的考验倒也难不住他,并且在这次的训练中取得了综合表现第一的好成绩。而这次来台湾岛的所谓训练不但全副武装,而且是集体行动,足足两个连的部队带够了帐篷、粮食和弹药,还在海边建了临时营地,即便是孙真这样的新人也能看得出这阵势不是单纯的训练了。
果然部队往内陆行进的过程中把速度放得非常缓慢,一路都在勘测并记录周边的地理环境。孙真也听到老兵们谈论这次行动,大概是要为接下来在这里安置移民做准备了。孙真本来就是农家子弟出身,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自然也少不了习惯性地查看一下这里的土质和环境。他听说丰荣村的粮食产量之后很是有些不屑,以本地这种环境,种粮食至少还应该比现在多出五成的产量才合理。不过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连长之后,连长很不屑地宣称海汉大本营的粮食产量至少比这里高出两三倍,这个数据着实把孙真吓了一跳。
孙真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海汉要煞费苦心地向这个岛上移民,直到他从连长那里听说,这个台湾岛的大小差不多是登州府和莱州府加起来的面积,才愕然明白了海汉的心有多大。要是在海外占下这么大一块土地,确实可以列土封疆,自立为王了,何况海汉在南边占领的琼州据说也不比这里小多少。
当然了,台湾岛也不是说占就能占的,这个岛上据说还有好些竞争对手存在,而海汉民团的职责就是确保这些竞争对手不会对迁入岛上的移民形成威胁——比如说住在山地的某些好勇斗狠的土著部落。
由于已经靠近了传说中汉人极少主动涉足的“危险地带”,钱天敦已经下令新兵连的成员不得随意脱离大队,而负责在外围侦察警戒的小队也统统换成了老兵。
此次进入台湾岛内陆,钱天敦预定的目的地是浊水溪上游与中央山脉的交汇处,距离海岸登陆的地方大约八十里,再往东就开始进山了,而钱天敦并不想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时候就踏足山地部落的领地。
这天中午部队抵达了预定的终点,浊水溪上游与最大的一条支流的交汇处。后世将这条支流命名为清水溪,而海汉的地图上也就顺势沿用了这个名称。清水溪发源于阿里山脉的大塔山,长约百里,由南向北注入由东向西流动的浊水溪,从地图上看,清水溪流域就已经属于中央山脉的边缘了。
两名向导告诉海汉民团,这个地方再往东边便是山地部落的活动范围了,汉人如果要踏足这一地区,很容易会被这些部落的山民视为挑衅甚至入侵。早年丰荣村移民迁到现在的定居地时,曾有人进山采药,结果被山地部落的人发现之后,统统都没能活着回来。而这也给后来双方的不平等交易埋下了引子,到后来丰荣村被土著部落胁迫着强买强卖而不敢反抗,多少也是因为移民早期被对方欺压所留下的阴影。
海汉民团在抵达预定目的地之后并没有立刻回程,而是在两条水脉交汇处设下了一处小小的营地。凭借着水流所形成的天然夹角屏障,营地的防线可以集中布置在大约90度的范围之内,防御压力比海边的营地还要小了一半。
如果条件允许,钱天敦其实还希望能够继续考察一下两条水脉的上游,看一看山地环境中是否有兴建小水电的条件。不过从眼前所见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两条水脉的砂石淤积都非常严重,修筑水电站恐怕以现在的技术条件是达不到的,再加上山地部落的存在,要在这里兴建水电站大概是行不通了。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在这里驻扎两到三天,以尽可能地了解山地部落的生活环境——如果今后真要跟山地部落交手作战,那么提前侦察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手段。
由于对周边的环境并不熟悉,钱天敦没有冒然将新兵也放出去活动,所以孙真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营地周围两百米之内,而且必须以班为单位集体行动。当然了,此时能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基本都与作战无关,基本都是提水、砍柴之类的粗活,而警戒、巡逻、侦察这类的任务则全都是由老兵们承包了。
民团在这里驻扎的头一天安然无事,但第二天一大早,不速之客就出现了。孙真是在急促的号声中醒来的,虽然不清楚外面的状况,但平时的紧急集合训练还是起到了明显的作用,孙真在极短的时间内穿戴完毕,抓起步枪冲出了帐篷。
孙真并没有急着去寻找事情的源头,而是记着自己平时的训练内容,立刻集合自己带的班。因为新兵训练中不止一次搞过类似的紧急集合,所有在集合号吹响后还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新兵都会领到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惩罚,现在听到号声,士兵们的条件反射就是先找到自己所属的班排集合,而不是去探寻紧急集合的原因。
虽然新兵们的集合速度还不算尽如人意,但连长武勤到场的时候,多数班排还是已经完成了人员集合。很快士兵们便从军官口中得知了这次集合的原因:负责警戒的士兵在大约一里外的距离上发现了有大量人员活动的迹象,虽然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但警卫还是立刻将消息传回了营地。而钱天敦也不敢大意,马上下令紧急集合并进入战备状态。
很快新的消息又传了回来,在山林中活动的人群已经确认是附近的土著,但是否有敌意却无法判断。为了安全起见,部署在外面的暗哨和巡逻队都已经撤回到营地中,暂时只能静观其变了。
孙真和其他的新兵没有被部署到第一线的防御位置,而是作为预备队留在营地中心。尽管入伍后不久他们就知道迟早会有踏上战场的一天,但真正感受到战斗气氛的时候,许多人握着步枪的双手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孙真算是个神经比较大条的人,握枪的手倒是没抖,不过嘴里也干涩得不行,尽管天气微凉,但头上的汗却在不住地冒出来。
不知怎地,孙真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在老家的时候,孔有德叛军攻进村庄的乱象。那时候他也是如此的紧张,担心自己的家人,也担心自己的性命。不过那时候他并没有因为紧张而失去理智,当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冲入被叛军占领的村庄拯救家人和其他村民,他便果断地选择了逃往附近的山林隐蔽,并且在逃亡的过程中还用锄头打死了两个试图拦截他的叛军——这件事他至今都没向任何人说起过。
就是靠着从叛军尸体上搜出来的干粮和碎银,他才能坚持从登州逃亡到淮安府,最后上了海商的难民船被运到澎湖。认真说起来,他大概也是这批新兵中少数有过真正以命搏命厮杀经历的人了,而这大概也是他能在当下这种环境中还能勉强保持住镇定的原因之一。
“怎么了,一个个脸都跟抽了筋似的!只是战备状态,又不是真的要开战,你们这么紧张干嘛?”武勤看到这些新兵的紧张表现,忍不住笑出声来:“再说即便要打,也是老兵在前面顶着,你们这些当预备队的慌个什么劲!”
武勤一转眼看到脸色平静的孙真,便指着孙真道:“你们看看孙班长,也是跟你们一起入伍的新兵,人家就一点没慌没乱。”
孙真很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意应道:“连长,要不你给弟兄们分享一下你当初第一次上战场的经历吧?”
“这……合适吗?弟兄们能有兴趣听?”武勤面露犹豫之色。
“有有有,有兴趣!”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少好奇的捧场党,当下便有人应声。
“那我就随便说说,你们也随便听听就是了。”武勤一屁股坐下来,周围的人立刻围拢过来坐到旁边。
武勤沉吟一下,便开始说了起来:“我是五年前的夏天,在安南清化被钱将军的船队救下来的。那时候我就跟你们一样,因为战争毁掉家园,不得不逃难到异乡。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为了求口饭吃才选择投军当兵,这没什么,因为我当初也是抱着这个念头进了民团。”
这番话一说出来,顿时让新兵们感觉距离拉近了不少,平时训练中没有少被武勤责骂甚至惩罚,但他们确实想不到武勤居然也曾是跟自己处境相似的战争难民,甚至就连报考民团的初衷也都大同小异。
武勤继续说道:“那时候考民团倒是不像如今这么难,只要四肢健全,身上没病,钱将军看得顺眼,那就能入伍。你们别以为我平时训练你们太狠,想当初高桥营长训练我们的时候,哪天不是拳打脚踢加臭骂的……你们大概会奇怪,既然长官这么凶,为什么还要服服帖帖地听从命令?因为人家确实厉害,不得不服啊!我第一次跟着钱将军和高桥营长出任务,那是在入伍半年之后的事情……”
时间回溯到1628年年初,当时羽翼未丰的海汉为了确保自己在安南地区的利益,决定将麾下的武装全部投放到安南战场上协助北方政权对抗南方叛军。而刚在黑土港成立才几个月的特战连,就成了海汉民团旗下仅有的一支比较熟悉安南当地状况的部队。而这支兵力不足两百人的队伍,承担了当时最为危险的前出侦察任务。当时的武勤还不满二十岁,与现在的孙真一样是个未经战火洗礼的新兵,第一次任务便是在钱天敦的率领下,乘船前往位于敌后方的争江入海口地区侦察敌情。
“当时带队的可全是大人物,除了钱将军之外,还有现在的民团海军司令王汤姆王将军,专门负责训练狙击手的摩根教官,还有第二舰队的石迪文将军,如今驻守南洋的罗杰将军……”武勤说起这些大人物来,也是一幅与有荣焉的表情,毕竟能够在战场上跟这么多军方高官一起作战,今后大概也不太可能再有类似的机会了。
当时侦察队在争江上遇到了南越军队的两艘船,对方冲滩搁浅上岸逃窜,而海汉民团立刻也派人上岸追击。当时带队的军官是高桥南,而跟着他上岸追击敌人的士兵中就有武勤在内。
高桥南为了能够轻装追击,连火枪都没有带,只抓着一把军刀就一路追下去了。武勤可是亲眼见证了高桥南是如何追上并在近身搏杀中击倒对手,当时逃上岸的八人中有七个人都是被高桥南砍翻的,逃的最快的已经逃出了五里地,但最终还是全部被海汉民团的追击部队抓获。高桥南就是那一战成名,由此成为了钱天敦所信赖的臂膀。
“当时我看高桥营长杀得兴起,也就把什么害怕紧张全都抛在脑后了,端着刺刀就上,捅他娘的!”武勤说起当时厮杀的场景,还忍不住起身拉个人示范动作,众人自然也是听得兴奋不已。
“我跟你们说,打仗的时候慌不慌?慌!我第一次慌得连枪都抓不稳了,比你们现在还狼狈!但真打起来了之后,那就没什么可慌的了……”武勤的语气十分轻松:“其实就是不停重复你们平时的训练内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