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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三银想趁着假期去人间看看，给未来的情报站找个落脚的好地方。
这一行十分顺利，他很快就敲定了金陵，没几日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这一趟回去本不必经过那条路，但三银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圈，落到了那条路上——那条遇见小雪的路上。
路边正坐了个老太太。
三银一眼就认出来了：“小雪，你又在这里，该不会又要我救你丈夫孩子？”
那老太太笑呵呵的，一张脸已经满是褶子，说话慢慢悠悠，蹒跚着走过来拉住三银的衣服，竟像儿时那般机灵：“我在这里等你，等了一辈子啦。”
“神仙，可否容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
那一年，哥哥带回来一位姑娘。
那姑娘年轻貌美，坐在家里的板凳上不说话，一双眼睛只看着哥哥。
她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处处都很警觉。小雪搬了凳子坐到她身边去，却吓得她手上杯子一抖，溅出来几滴水花到小雪脸上。
那姑娘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局促了半天，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雪第一次见到青木，就很喜欢她。
虽然她比小雪高出一头，却不像个大姑娘。
哥哥大约也是这么想，婚后很久了都没有跟她圆房，还说：“你们两个小姑娘，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青木和小雪却有自己的想法，她们整日在一起嬉闹，讨论花阳为什么不圆房。
“我听别人说，结了婚，就该生孩子了。”
小雪一本正经地教育嫂子。
“若是生不出孩子，就是不孝！”
青木有些不解：“可是我娘说，生孩子很痛，若是我不想就不生，她们会养我的。”
“那，你爹娘还在吗？”
“不在了。”
“那还是得生孩子，你爹娘若是还在，也会希望你生孩子。”
青木听了这话，像是被什么戳中一样，她开始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当天晚上，青木就跑去花阳房间里要圆房，被花阳给拎了出来，扔进小雪屋里：“姑娘就跟姑娘一起睡，小雪，看好你嫂子。”
小雪点了点头，可是两个姑娘都百思不解。
“这怎么可能呢？哥哥也是男人，都娶了你了，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小雪第一个不能理解。
“是啊！是他自己说要娶我啊！”青木第二个不能理解。
然而这房最终还是圆了。
那天青木趁小雪不在，郑重其事地问花阳：“你是不是后悔了。”
花阳手一抖，手上的水桶差点歪倒在地上。
青木已经哭了起来：“是你说要娶我……你把我骗过来……你现在后悔了……你不要脸……”说着就往门外走，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花阳吓得手足无措，赶忙拉住她，只好实话实说：“我活不长了。”
花阳活不长了，这事村里谁都知道，小雪也知道。所以才急着要嫂子圆房，生怕若是哥哥哪天没了，青木就要改嫁。
“小雪她，把你当成家人。她怕我走了，你也会走，”花阳同青木坐在床边，倒了杯热水给她，“她喜欢你，你别怪她。”
青木吸了吸鼻涕，还是很委屈：“我怎么会怪她。”
花阳笑道：“你是怪我？”
“他们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是我觉得你这个情况，也生不出孩子……嘶！疼！”
青木狠狠拧他的胳膊：“你才是个有病的！你还敢怀疑我？”
花阳急了：“我就是活不长，别的方面还是很健康的。”
“我想过了，我不能不孝。”
“啊？”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要去跟别人生孩子。”
青木抬脚就要走，那边花阳已迅速堵住了门：“你要跟别人生孩子？”
“对！”青木决心道。
“你是说，你为了尽孝，要跟别人生孩子？”
“对！”
“是为了尽孝？”
花阳把她逼到床边，瞧着是有点生气的样子。
他离得很近，鼻息呼在脸上，青木一时间面红耳赤。但她决心一定要气死这狗男人，于是底气十足道：“对！”
花阳没有动，就保持这个姿势，脸上像是在思考。思考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了青木的嘴，又提醒她：“若是生不出，你可得自己负责。”
青木快速地点了点头，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吻他。
那天，哥哥和嫂子圆了房。
“后来呢？有孩子了吗？”
三银跟着小雪来到一座祠堂，祠堂里蛛网遍布，中间放着一口棺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石凳，嵌在地上，一百多岁的小雪弯腰擦了擦灰尘，很费劲地坐到那石凳上。
“这位嫂子是仙人，生不出孩子。”
“仙人也是可以生孩子的。”
老太太笑了笑：“或许是上天算到，我们家待她太薄，所以没让她有过孩子，日后也好与我们了断。”
花阳活不长了，于是有一件事情，被提早安排上了日程。
这事便是小雪的婚事。
“总要在我死前定下来，才好放心。”
“小雪不会答应的。”
“你得帮我。”
青木被花阳差去做小雪的心理工作，可小雪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我不想嫁人，一辈子都不想。”
“可你以前不是说，要尽孝就得生孩子，要生孩子不得先嫁人吗？”青木同她讲道理，“你看，你嫁了人，你哥哥和我才都能放心啊。”
“你不能养我吗？”
“什么？”
“你若是愿意养我，我就不用嫁人了……”小雪可怜兮兮地拉着青木的衣角，泪眼婆娑，“你不愿意吗？”
青木很快就败在少女的眼泪下，她拍着胸脯对花阳说：“我养她！养她一辈子！”
花阳叹了口气，低头吻青木的脸：“我一个就够了，何必再拖累你。”
小雪最终是被逼着出了门。
那一家是有钱的，抬着顶好的轿子，接亲的队伍从村头长到村尾。青木在屋里看着轿子远去，鼻子酸酸的，花阳递给她一条手绢擦眼泪，安慰道：“没事的，你也看过了，是个好人家。”
那的确是个好人家，那男人也的确是个好男人。小雪不愿意圆房，他就笑着说姑娘还小，便出门在台阶上坐了一夜。
可惜这一关，早晚都得过。小雪进门第二年，那男人喝醉后拿绳子绑了她的手脚，硬生生让床单见了红。
小雪是从那时候开始恨花阳的。
她也恨青木。
“你这嫂子平白无故地，还挺倒霉的。”
“神仙，你可知道，一个人若是发起疯来，心会有多狠？”
小雪变了，青木感觉得到。
可她不知道是哪里变了，小雪回家来，总是说夫家有多好，说那男人对她百依百顺，就像哥哥对嫂子那样。
这是实话，那男人自从酒后强上了她，便真的对她百依百顺，诚心悔过。
可一个男人不会懂，对小雪来说，恨已经浸透了她，她再也回不去了。
青木什么话都跟她讲，所以她知道，曾经有个小坟包，是青木永久的噩梦。她要把她送回噩梦里去，花阳是怎么把她拉出来，花雪就会怎么把她送进去。
她跟青木说：“你知道吗？村里有个习俗，丈夫死了，妻子就得陪葬的。”
“你还没听过啊？哥哥活不了几年了，你看见那座祠堂没有，那就是给哥哥放棺材用的。”
“你猜猜看嘛，等哥哥走了，村里人发现你竟然不会死，他们该怎么对你？”
青木一张脸逐渐变得惨白，小雪握住她发抖的手：“你别怕，哥哥说了，他死之前会送你出去，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祠堂中吹进凉风，三银看着地砖缝里的杂草，长到人的脚踝处，随风飘着。
老太太坐着的那张石凳，上面曾坐过一位姑娘，穿了血红的嫁衣，抹着艳丽的红妆。
“你做了什么？”
“一个人怕死，一个人怕别人死，”老人笑道，“我不过是推了他们一把。”
小雪又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青木正拿着一个大碗往花阳嘴里灌，地上散落着血迹和刀子，花阳喝的是她的血。
最初几天，这血确实见了效，花阳的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许多。但很快就又不行了，需要更多的血才能维生。
“他上瘾了？”三银皱眉。
“是。”
每天晚上，青木要供出源源不断的血量来缓解瘾症，伤口总是恢复的太快，导致她不得不用刀子不停地划开手腕、脖子、脚踝。
“为什么？”三银不明白，“她可以不这么做。”
“我说了，一个怕死，一个怕他死。”
小雪每天都在家门附近转悠，就等着那一天，那一天很快到了。
花阳死了。
那天晚上，几十号人抬着棺材冲进家里，小雪拿着她出嫁时的那套嫁衣，给青木仔细穿上，拉她到镜前：“看，多好看啊。”
“嫂子，你嫁到我家来，却一直没给你办过婚礼呢。”
“今天人都到齐了，我把这礼给你们补上。”
“你瞧，你们从前送我一场礼，我今日便也送你们一场，我们以后就两不相欠啦。”
青木站在那任凭她摆布，有些木木的，她觉得好累，累到已经哭不出来。
小雪一张脸冷得骇人：“你知道我是怎么圆房的吗？”
“他们都说，那是我丈夫，让我不要大惊小怪的。”
“他们说那是我丈夫，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有一天想，如果我要委屈，就只能是因为你，因为哥哥，因为你们把我送到轿子里，我才有了一个丈夫。”
“我有了一个丈夫，他要跟我圆房，我不能委屈。但我总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若是你哪里做错了，我可以怪你的，对吗？”
“你说你拿我当亲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对吗？”
小雪把门牢牢锁严，一座专门加固了的祠堂，门上挂着厚重的铁锁。青木在门里坐着，很疲惫的样子，她轻轻张了张嘴：“我恨你。”
小雪站在门外，眼泪像决了堤：“我也恨你。”
石凳上的老太太费力地站起来，踱步到祠堂中的棺材前，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棺面，棺面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每天擦拭。
许多年前，小雪坐在路边想爹娘，哭得正伤心时，看见天上降下一位神仙。
那位神仙替她挡了一掌，又把附近山上的妖怪都赶走了。
花阳问她想嫁给什么人时，她说：“想嫁给一位神仙。”
这是真话。
花阳却只当她在玩笑，费心给她安排了附近最好的一门亲事。
为了这门亲事，青木跑断了腿，把这家人里里外外都认识了一遍，上到妯娌远亲，下到丫鬟仆从。这才确认说：“还算靠谱。”
可惜那时候，她们都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酒后的男人。
花阳或许是了解的，可他没说。
就像小雪说的，那是她的夫君，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小雪把青木当做很亲的人，大概像娘亲那样亲，她从前喜欢一个男神仙，可惜他不能来娶她。于是神仙给她派过来一位小仙当她的娘亲，照顾她的一切。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就算后来，她把她锁到黑暗的祠堂里，她也还是这么想的。
她夜里常常噩梦，喊着“娘”，喊着“嫂子”，又喊着“青木”。
那一声“我恨你”，是小雪的噩梦。
终于有一天，她的丈夫趁她睡着时，偷偷拿了钥匙去祠堂，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这位丈夫只跟青木要一句话：“你不要恨她。”
青木想起她圆房的时候，花阳紧紧拉着她的手，也是跟她说：“你不要怪她。”
她像从前那样摇摇头：“我不怪她。”
——然后她就疑惑了，她不知道如今还该怪谁。怪花阳吗？怪她自己吗？
她又摇了摇头：“我不怪她。”
像在说给自己听。
“神仙，放一把火，烧了这里吧。”
老太太说。
“村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年。赐一把火，烧了这里吧。”
火光蔓延到整个山头，小雪坐回石凳上，想起花阳曾拼命拽着她的衣袖，虚弱地直不起身子，却求她送青木出去。
到临死仍不肯松手，求着她送青木出去。
一个怕死的人，后来不怕死了。他把碗摔了一个又一个，血留了一屋子，他朝青木喊：“你走！”
小雪没听他的话，可惜青木也没听他的话。
远处，九楚牵着禾火火的手，回头看漫天黑烟滚滚，火势如饕。
她说：“你看，木头被火一烧，就可以重新开始。”
禾火火疑惑道：“木头重新开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走吧。”
姻缘殿的九楚牵着刚入门的徒弟，继续游历人间。
而天上的百官正在向天帝汇报：“夭寿啦！龙君烧山啦！龙君心情又变差啦！我们是不是要死翘翘啦！”
天帝扶额，心说这可真是个小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