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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兰诗从电梯里出来。
每一座新的大厦,如人一样,都有一个庞大的胃,地下停车场。
在早晨,它不停地吞咽,在傍晚,它又逐渐排空。现在这个时间,它空空荡荡。只在边边角角,留有零星的几辆车。
夜晚,是它最饥饿的时候。
卡卡卡……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声音传出去,又从墙壁上弹回来,和新的敲打声重叠。清脆声变粗了,闷闷地,一如此时胃里饥饿的抗议声。
公司有司机。谷兰诗个人用的不多。她喜欢自己开车。车门一关,这一方空间,就跟世界暂时分割开来。速度一提,精神必须集中,不能思考。这是她最好的休息,不用面对别人,不用面对内心,一切只靠本能的反应。
创作遇到瓶颈,思路枯竭,她就逃出人群,躲在这个空间里,沿着环城高速绕圈。两边刷刷后退的风景,告诉她一直在前行。这会消解停滞带来的沮丧情绪。
谷兰诗把车驶上高架路,钻进隧道。晚上的隧道,比白天明亮的多,但不刺眼。橘黄色的光投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前方曲折,看不到出口。待得钻出来,心里就不由自主,长长地松一口气。那纠结便一同吐了出来,脑筋变得空明。
这地方不错,适合她的心境。做《惊蛰》时,她跟着陈志豪体验过三个月的刑警生活。那段时间,陈志豪带她来过一次汇文轩。
她沿着窄窄的楼梯来到二楼,推开门。陈志豪已经坐在里面。
“谷姐,你这很突然啊。不像你的风格。”陈志豪比谷兰诗小个五六岁,待得混熟了,就以姐相称。
“陈队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谷兰诗把包挂到墙上,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的称呼一直没变。但跟陈志豪,她也不必绕圈子。
陈志豪暧昧地一笑,“今天晚上有点意思。”
“我直说吧。”谷兰诗没领会他的意思,开门见山,“我的新剧以你师傅为原型,所以呢,我得对你师傅有更多的了解。”
“好好好。”陈志豪双臂撑在桌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子,“私事公办,聪明。”
谷兰诗听出了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脸有些热。她了解陈志豪,要是跟他纠缠,没完没了。他以此为乐。
“五年前,因为什么,他离开了警队?”她直奔主题。
“就知道你要问那个事。”
“我问过你师傅,他说的很简单。”
“他居然跟你说过那件事儿?”
“我问他,他就说了。怎么?”谷兰诗不解地问。
“他从来不提那件事儿。看来,我猜对了。”陈志豪笑道。
谷兰诗怔了怔。“你对那件事儿,也不知道?”
“我倒是知道一些。”
“说来听听。”
“那要看你以什么身份来问?”
谷兰诗瞪大了眼,“有话直说。一个大男人,绕来绕去的,累不累?”
“要是以编剧的身份来问,这涉及到单位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陈志豪嘿嘿笑着,“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陈志豪停下来,观察谷兰诗的表情。他确认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又开口道,“要是以未来大嫂的身份嘛,我觉得,作为家人,有权知道一些东西。”
谷兰诗知道他没什么好话,但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心里喜滋滋地,脸上却佯装出怒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姐,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何必遮遮掩掩?”
“正因为都是成年人,所以才遮遮掩掩。”
“我不和你探讨这个。我看得出来,师傅对你很有意思。你也喜欢他。这不就够了吗?”
谷兰诗鼻子里轻哼一声,“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在复杂的信息中,寻求简单途径。”陈志豪笑道,“我师傅的原话。”
“家庭正好相反,就是把简单的关系,越弄越复杂。”谷兰诗撤去生气的伪装,“爽快些,说不说。”
“我师傅怎么回答你的?”
谷兰诗把张一成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陈志豪听完,点点头,补充说,“本来是一起杀人碎尸案,查着查着,我们发现,没那么简单,应该归结为买凶杀人案。再查下去,腐败,受贿……牵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上面暗示,就此打住,以杀人碎尸案尽快结案。”
“你师傅没同意?”
陈志豪点点头。“我师傅只知进,不知退。上面只好停了他的职。”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2014年,也就是六年前。”
“六年前?我记得,他是六年前离的婚。”
陈志豪叹了一口气,“这两大变故,铁打的汉子,也难撑得下去。那段时间,他总是神思恍惚。”
谷兰诗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啊,你师傅不是五年前,才离开警队的吗?”
“案子结了半年后,上面又恢复了他的职务。”陈志豪摇摇头,“但他又去翻档案,私下进行调查。结果就发生了那个悲剧。”
谷兰诗点点头,“我明白了。”
“后面这句话,你就当没有听过。”陈志豪眨眨眼睛,“我师傅复职以后,去查档案,里面只有杀人案的材料,其他的已经不见了。”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谷兰诗笑了,“不过,你师傅的结局还不错。”
陈志豪犹豫了一下。他找父亲老陈帮忙的事儿,他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他横了横心,“据说,有人保了他。”
“噢?是谁?”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这一点,陈志豪确实不清楚。他不知道老陈那一晚上去找的谁。
“你师傅的经历,都可以单独做一部剧了。”
“得,姐,你可别害我。”
“我就是说说而已。《惊蛰》不也一样。还不是削足适履。我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你也不用担心。”
“我担心什么?”谷兰诗不解地问。
“我师傅呀。他现在肯定明白进退了。你不用担心你们的未来。”陈志豪笑道。
“你绕来绕去,就是离不了这一点。”谷兰诗心里其实很受用。
“姐,说真的。你和我师傅倒是很合适。”
“问题不在你师傅这儿,我……”
包房门被推开了,张一成和唐晓亮走了进来。谷兰诗愣住了,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陈志豪站起来,笑道,“我就说,今天晚上有点意思。”
张一成看见谷兰诗也在,怔了一下,说道,“又是你小子搞的鬼吧?”
“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刚放下谷姐的电话,你就打进来了。”陈志豪招呼服务员上菜,“师傅很重要,姐也很重要,哪一个我也不能不见。我又不能分身。一起吃,更热闹。”
谷兰诗笑道,“就是,我还想听听大哥的进展呢。”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陈志豪冲谷兰诗狡黠地笑笑。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张一成犹豫了一下,坐到谷兰诗旁边。清香钻进鼻中,洗去了长途的困顿。
“你不用听懂。有人懂就行了。”陈志豪把目光转向张一成,“师傅,你说的麻烦是什么?我可不记得你怕过什么麻烦。”
张一成把思路整的条理一些,给他们讲了讲在东武的发现。谷兰诗侧着身,安静地听着。张一成在讲述案情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陈志豪放下筷子,“师傅,跨越两地,计划周密,目标10人之多,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陈志豪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这也是张一成一直纠结的问题。“要么我错了,要么我们遇到高手了。”
“比你六年前那个案子还复杂?”谷兰诗插了一句。
张一成看看谷兰诗,又看看陈志豪,从他俩的表情上,他隐约读出了点什么。
“那个案子的凶手其实很愚蠢,我们知道如何收集证据。它之所以复杂,在于公权力滥用,牵扯面广。这个不一样,这个凶手很聪明,我们找不到证据,一直在原地打转。”
“明知还有人死,却只能等着,看着。”谷兰诗幽幽地说。
“还有一点,为什么东武的案子时间间隔是半个月,而我们这儿却只是一个周呢?”
“中间有什么事儿,影响了凶手。或者是,凶手进化了。一周比半个月,对凶手来说,更有意义。”张一成两手一摊,“现在,我们也只能这么猜测。”
“我明天去跟陆局汇报一下。先在他心里埋下个种子,如果第三起案子发生,不至于再匆匆结案。”
“别说的太死。”张一成嘱咐说。
“师傅,这个我比你做的好。”
张一成哈哈一笑。“还有,我让你盯得王庭怎么样?”
“没有什么可疑的表现。张晶晶的追悼会定在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去一趟,会会这个老朋友。”
张一成点点头,“好,咱们分头行事。我先去见见李娜娜。晓亮重点把张晶晶与曲晓波的背景交叉对比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两人的交集。”
“好,没问题。”唐晓亮说。
“大哥,我跟你去吧。”谷兰诗要求道。
“这……”张一成心中一喜,但随即有些犹豫。“你问问陈队长。”
“别演了,师傅。谷姐做《惊蛰》,都跟了我三个月。”陈志豪笑着说,“谷姐的观察力很强,你一大老爷们跟李娜娜见面,不一定能问出什么。有时候,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女人,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好。那就借妹子慧眼。”张一成笑容一闪而过,“今天已经5号了,只剩两天的时间。我们都得抓点紧。”
陈志豪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师傅,这第三个人,我们救下来的可能性不大。”
“尽人事,听天命吧。”
夜已经深了。走出餐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头顶。路灯没有照到的角落,也变得明快起来。
谷兰诗把车开进警察学院,跟着张一成下来。
“回去也睡不着。我跟你上去喝杯茶。”她害怕张一成拒绝,跨前一步,走在前面。
张一成只好跟在她后面。
月色中的谷兰诗,散发出的气息让人无法拒绝。短短的一段路,张一成走的好长好长。到了门口,又觉得,好快。快到让他感觉,那段路并不存在。
张一成打开房门,到厨房去给她泡茶。谷兰诗陷进沙发,浑身慵懒之极,一动也不想动。
张一成端着茶水出来,她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张一成呆呆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窗外的夜风钻进来,惊醒了张一成。他放下茶壶,快步走到卧室,拿出一床毛毯,走到沙发跟前,想给谷兰诗盖上。
谷兰诗斜坐着,脑袋歪在一边,睫毛轻合,嘴唇湿润,向上微微迎着。
张一成掐了自己一下。痛。
他从恍惚中醒过来,心一横,把毛毯放到一边,轻轻地把谷兰诗抱起来。谷兰诗的身体凉凉的,滑滑的。她呼吸的鼻息,抚摸着他的肩膀,痒痒的。
张一成脑子里,心里,都被特殊的味道填满了。他用脚推开卧室的门,把她轻放到床上。
月光斜过来,洒在谷兰身上。一切,太不真实。
把她鞋子脱了,轻轻放到地板上,张一成拉起一床薄被,给她盖上。他站在床边,呆看了几秒钟,关上灯,转身带上门。
谷兰诗早就醒了。她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傻冒。内心却泛起一阵甜蜜,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从来没有这么踏实的睡过觉。
张一成蜷在沙发上,拿起本书看着。沙发上还保留着谷兰诗的气息。
不知什么时候,他一歪头,也睡着了。
一道门,隔开他们。他们那么近,却都不能主动跨越。
月亮冷冷地看着他们,缓缓滑向西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