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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旁殿。
谭千令趴在案几上,着了魇般。
她颤抖着——
灼热的火舌舔舐着周遭,像一头狂躁的巨兽,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吞噬。
火海中,阁楼摇摇欲坠。
“爹!”
谭千令猛地睁开眼,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刻,她感觉梦里的火海正朝她汹涌地扑来,火燎般炙热的痛感席卷全身。
久违的心悸之感在她心里隐隐盘旋。
她从案几上直起身,喉咙中的一股腥甜登时便涌了上来,头也随之剧烈地抽痛着。
谭千令下意识地抵了抵额角,将喉中的腥甜压了下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这病怕是更严重了。
但春祭大典在即,她无暇他顾。
谭千令无奈地笑了笑,将宣纸轻轻压平,执起一旁的狼毫,蘸墨写了起来。
“谭侍郎——大事不好了!”
谭千令循声看了过去,一个小内侍慌慌张张地跨进门来,一脸惶恐的模样。
“何事如此慌张?”谭千令搁下笔,忙起身走了过去。
“陛……陛下他……”小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应着话,半天没说出个一二来。
谭千令在一旁听得也是着急,忙道:“陛下到底怎么了?”
那狗皇帝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她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不让他见着了!怎么还是不得安宁!
自那次女扮男装的身份被识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后,谭千令是能躲则躲,能不与南宫珏打交道,便也是尽量隔条道……
谁曾想,他老人家还天天整些有的没的,生怕自己昏君名号不响亮是吧?
若不是春祭大典将至,需赶着进宫筹备典制礼仪、查点冠冕礼服,她是打死不会往宫里头凑的!礼部府衙不舒坦吗?还来这讨什么罪受。
“小的说不清啊……谭侍郎还是快些跟小的去大殿吧!到了就知晓了!”
谭千令见他如此慌张,想必是真有什么大事,便也不再多问,直接就对他说道:“那还请公公带路。”
小内侍一听,松了一口气,忙二话不说地走上前,小跑着领路。谭千令也赶忙紧跟着他的步伐,朝大殿那去了。
但走着走着,她倏然察觉一丝不对劲。
慢着……陛下出事,这小内侍为何当先来找她?她也不是什么首辅大臣呀!
“等等,”谭千令出声叫住小内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狐疑道:“何事不先禀报宰相……倒是叫上礼部的人了?再则,礼部事宜,也先得通知尚书令才是。”
“是不夜侯大人早前知会过小的,此等事先传达给谭侍郎您。况且谭侍郎在大内,也是再方便不过了……”小内侍略有焦急地回道,“大人还是快些随小的去吧……”
不夜侯?她压根不熟呀!虽说知其来头不小,但却从未与其打过交道。
这不是逼着她去见狗皇帝嘛——
不夜侯何许人也,作何要害她……
谭千令心里头咚咚打鼓,天人交战了小半会儿,遂劝服自己,道了句“走吧”,便再次快步跟随。
及至殿外,待小内侍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后,好巧不巧,入眼便是南宫珏抬手欲摔冕冠的情形。
看那珠玉碰撞间,冕冠摇摇欲下,谭千令整个人便紧张了起来,想着几日来辛苦筹备的典制,一声喝止就脱口而出——
“陛下且慢!”
话音刚落,谭千令猛地一愣神,心下紧了紧,暗叫一声“不好”。
完了完了,她这好死不死地竟敢冲撞天子!她怕是活腻歪了!
早前那欺君的事儿还没完呢!
思及至此,谭千令心中陡然泛起一丝悲戚,但转念一想,她又立即冷静了下来。
此时不可乱,孰乱孰完蛋。
闻声,南宫珏手上的动作竟也随之一顿,抬眸看向来人,眸光微滞。
只见谭千令一袭玄色大袖朝服,步步走来,腰间禁步随着她一步一趋间轻轻摆动,衬得她愈发文质。
官帽下清俊的五官令人赏心悦目,眉目如画,不带半点雕琢,似人间璞玉,风韵天成。
不知不觉间,谭千令已经走到南宫珏身前,白皙纤长的手扶住他手中的冕冠,当即飞快地为他戴好。
她眄了一眼殿下跪着的内侍宫女们,旋即麻溜地退了下去,迅速换上了一副“臣罪该万死”的表情跪在地上,大声告罪道:“触犯龙尊,臣罪该万死。”
一语惊醒,南宫珏回过神,望着她清俊的面容,嘴角似有笑意,“爱卿倒是及时雨,来得恰是时候。”
“是臣护礼心切,冲撞陛下,臣知罪。”谭千令忙俯下身,言辞恳切道。
南宫珏凝神望了她一瞬,慢步走了下来,目光扫过殿下惶恐跪倒的一片,笑了笑,扬声道:“其他人可以退下了。”转而看向未有半点惶恐的某人,语调颇为低沉道,“爱卿你一人留下便好。”
谭千令听后心里冉冉升起一股异样,虽表面不显,却也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了几分。
一旁的内侍宫女得令,慌忙爬起身,赶命似的退了出去。
须臾间,殿上便只剩下他二人,一时间周遭静到落针可闻,气氛倏然紧张了起来。
南宫珏见眼前的人又将头低了几低,不禁好笑地矮下身,修长的手指将其饱满柔滑的下巴捏起,迫使其看着他,与其对视一笑:“谭千令,你这是在怕我?”
这些年不见,该忘的不该忘的,都让她忘得干干净净。
这叫他如何是好。
谭千令眼神躲闪不及,仍然未有半分松口:“陛下,臣知罪……臣甘愿领罚,绝无怨言。”说毕,垂下眸子,将眼中跳动的情绪掩了下去。
啊啊啊,狗皇帝,把你的手拿开!
南宫珏敛了嘴角的笑,眸中情绪难辨,指尖轻轻划过她红润的唇,沉吟不语。
这番举动让谭千令不由紧了紧抓着衣袖的手,硬生生摆起一副淡然的神色,故作平静地盯着他,当即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
南宫珏见状,心下一紧,旋即收回手。骤然起身,回到上殿。
他听着旒珠细碎的碰撞声,看了一眼殿下跪着的人,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御几上的东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嘴角漾起了一抹笑意。
谭千令见南宫珏抽身离去,明面上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她心跳似擂鼓。
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事,南宫珏早已察觉并知晓。
她拼命躲着他,不仅仅是因为身份暴露,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她被狗皇帝吃豆腐了!
她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君王可以厚颜无耻到此等地步!说亲就亲?她明面上无论怎么说也是他臣子啊!亏他也下得了嘴!
谭千令想想心里就窝火,却迫于无奈必须留在朝中。
她费尽千辛万苦登得朝堂,叫她半途而废,她做不到。
如今欺君之罪摆在面前,狗皇帝她又开罪不起……所以她就能躲则躲,百米开外绝不靠近。谁曾想,这狗皇帝欺人太甚!
“爱卿可还要躲着朕?”南宫珏走到御几前,拿起御几上的六旒冕冠,仔细端详着。
“臣不敢。”谭千令恭敬答道。
“不敢?朕看爱卿一如往昔般得心应手。”南宫珏笑望着她,“想来这年岁久远得很。爱卿怕是记不住了。”
谭千令听得一知半解,不禁腹诽道:这狗皇帝胡说八道些什么?她跟他能有什么往昔过去?
她明明才入朝一年有余……入朝前也一直隐在深山拜师学本领啊。
除非……她又忘了些什么。
南宫珏见她未有半点反应,神色略有不郁,语调不禁冷了几分:“谭千令,给朕上来。”
谭千令左右寻思着,登时被南宫珏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打断了思绪。
要她上去?
谭千令措手不及,愕然地抬起头看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自顾自地在殿下“臣……臣……”了良久,硬是没有半点要上去的意思。
南宫珏望着她无所适从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继而不容置疑地开口道:“爱卿,朕可没那么多的耐心。”
谭千令当即便打了个激灵,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已然骂了狗皇帝千千万万遍。
最终还是迫于淫威地走了上去。
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再次安安分分地跪好,头一仰,故作悲怆的模样说道:“陛下,臣自知欺君之罪无可饶恕,如今,也是得陛下恩泽,才幸得苟活至今……”
她说到此,还特意停顿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眼。
南宫珏颇有兴致地瞧着她装模作样,随口接了一句,“所以呢?”
谭千令被问得眨巴了下眼眸,旋即一脸凄凄切切地说着,“所以……可否看在臣一直尽忠职守的份上,让臣了了遗愿再死不迟?”
南宫珏笑出了声,反问:“朕可说过要你死了?”
谭千令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她的项上人头总算是保住了。
只见,南宫珏缓缓走了过来,俯身注视了她片刻,旋即便附在她耳畔轻声道:“爱卿无须多虑。如今,朕还舍不得让你死。”
他好听悦耳的声音轻抚她的耳畔,温柔低沉,沐风化雨。
可说出来的话,却令她忍不住打颤。
此时此刻,望着皇帝俊逸无俦、似谪仙般的面容,她心里却泛起了透彻心扉的凉意。
简直透心凉。
看来这是在提醒她,早死晚死都得死啊,什么时候死还得看他心情。
“陛下还真是宽厚仁慈。”谭千令牵强一笑,忍着咬牙切齿的冲动,规规矩矩叩首谢恩,“臣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南宫珏但笑不语地直起身,抬起袖子,将手中的六旒冕冠抚了抚。
他指尖划过的旒珠,呈清一色的月白色,在光照下晶莹通透,隐约散发着淡淡的蓝光,煞是好看。
可在谭千令看来,无疑碍眼得很。
“这六旒冕冠,爱卿可喜欢?”南宫珏轻笑着问。
谭千令觉着南宫珏又要来事了。
冕冠是什么东西,岂是她一个小小礼部侍郎妄议得了的?
“臣不敢妄自揣度。”她赶忙应道。
“是吗……”南宫珏笑了笑,言语间意味不明,“想来爱卿跪着也累了,起来吧。”
谭千令确实跪得腿麻,见他这么一说,如蒙大赦地谢恩起身。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吓得差点要了她老命,恨不得长跪不起。
谭千令缓缓站起身,自觉地退了几步,一抬眸对上了南宫珏的墨眸。
可就是这么一眼,竟让她毫无防备地被南宫珏一把握住了袍袖,随手带了过去。
她霎时便蒙了,一个踉跄,官帽落在了地上,整个人也被南宫珏拉到了跟前。
“陛……”
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珠翠碰撞声起,那顶六旒冕冠便稳稳地戴到了她头上。
一处冰凉划过她的脸颊,冕冠的系带已然被系好。
她盯着眼前的旒珠,猛地一震,犹如五雷轰顶。
她……她这是被人强行大逆不道了?
六旒冕冠非王侯将相不可戴,非御赐功高不可戴,而她哪一样都沾不上边!
这可是僭越啊!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就算狗皇帝不治她的罪,可万一被哪个大臣知晓了,指不定就要被扣上谋反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就算皇帝放得过她,那些大臣也肯定会弹劾到她死罪不可!
谭千令一脸惶恐,当即便要伸手去取头上冕冠,却被南宫珏一声制住:
“朕让你取了?”
威胁性十足的话语传来,在谭千令耳边恣意回旋。
她哪敢忤逆,顿了半晌,悻悻收回手。心里更是憋屈得不行,欲哭无泪道:“陛下莫要折煞微臣了,臣并无僭越之心……”
转而还想跪下请罪,却被南宫珏眼疾手快地拉起,环入了怀中。
这下,她真有些装不下去了。
南宫珏低头看着万分局促的她,眸中涌动着某种情绪。他凝神片刻,微微抬起了她的下巴,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般轻抚上了她柔软的唇,冰凉的触感,似是清冷的寒夜。
光景与往昔重合,感触却有所不同。
彼时的旒珠交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谭千令愣怔住了,这个吻竟有一丝熟悉感……
神思恍惚间,这个吻被悄无声息地加深了。
谭千令心头颤了颤,内心深处的一股眷恋油然而生,仿佛要将她溺毙于这缠绵温柔的吻中。
不对……她这是在干嘛?!
额心没由来的一阵刺痛,一股模糊的记忆像洪水般迅猛地涌了上来。
谭千令顿时清醒了大半,旋即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一股羞恼便窜上心头。
她当即一把推开南宫珏,挣脱了他的桎梏,羞愤不已地开口:“陛下这是在做什么?我可是你的臣子!”
你天杀的竟又吃我豆腐!?
南宫珏睨了她一眼,倒也未恼,依旧面不改色,淡淡应了句,“那又如何?”
“你……”谭千令一噎,被他的理直气壮给气到了,一时间也竟找不出话来驳斥。
这狗皇帝简直厚颜无耻!
“不然爱卿以为朕为何舍不得杀你?”南宫珏勾唇一笑,“不过是兴趣使然罢了。”
谭千令就在这一刻,深深地感受到了狗皇帝对她的恶意。
原来她的存在是用来戏耍的?
简直混账啊……
谭千令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气愤来形容了,她现在只想暴揍某人一顿。
可惜对方有权有势,她刚不过啊,遑论她这根葱随时都可能会被狠狠拔起……
南宫珏笑了笑,颇为惬意地看了一眼表情一言难尽的谭千令。愉悦地拾起掉落在一旁的官帽,轻轻掸了掸本就没有的灰,递给了她,“谭爱卿可得好好记着,日后躲朕的下场。”
谭千令听得明明白白,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狗皇帝”,识相地接过官帽,语调略有僵硬地应道:“……臣定谨记于心,日后万不敢躲着陛下了。”
天下哪有君臣不碰首,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
她谭千令认栽就是!
南宫珏望着她清俊的脸,笑着点头道:“爱卿可回去继续筹备春祭大典了。”
谭千令忙俯身作了一揖,请示道:
“那臣可否取下这冕冠?”
见南宫珏颔首,谭千令赶忙放下手中的官帽,伸手小心地取下头顶的冕冠。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快步走至御几,将冕冠端放于其上,飞快退了回来。
“臣告退。”谭千令恭敬地行了礼,转身便要退出去,旋即便听到南宫珏低沉的声音响起——
“谭千令。”
南宫珏目光深沉地望着她的背影。
谭千令止步,微侧着脸问:“陛下可还有吩咐?”
“既然回来了……”
“嗯?”谭千令有些没听清。
“朕便不会再让你走了。”
这四年。
腥风血雨,
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只是等一个人,
遥遥无期,却是煎熬。
……
谭千令步履不停地出了宫。
这宫里她是断不能待了,再待下去,她脑袋可就要炸了。
来来回回头疼了几次,最后一次,险些晕在南宫珏面前,还好当时她稳住了,及时出了大殿。
如今她这冷汗直冒,背后都汗湿了一片,着实难受得紧。
还是快些回府吧。
“公子,您这脸色……”宫外候着的府卫吃惊地看了过来,忙上前要扶住谭千令。
“无妨,且先回去。”谭千令扬了扬手,轻轻错开身,径直上了马车。
府卫应诺,知会了车夫一声。
“宫承。”谭千令掀开车对那府卫帘唤道。
“属下在。”
“派人去查查北朝来的谋士——不夜侯。”
“属下领命。”
谭千令轻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底的不适,放下了车帘。
不远处的马车上,一位娇俏的少女正掀开车帘,朝这边看了良久,遂对一旁的丫鬟道:“青云,方才从宫中出来的那位君侯是谁?本宫看着眼熟。”
“回公主,看着像是礼部侍郎谭念谭大人。公主长年在外养病,想来是不识的。”
“谭念……”璇璎兀自念了一句,眸光跳跃,继而嫣然一笑道:“可不就是千令哥哥回来了?”
“公主说的是——”青云顿时恍然大悟,不禁惊呼了出来:“是当年的谭小公子!”
“青云你小声点——什么谭小公子,明明是……”璇璎话在嘴边顿了顿,旋即道:“应叫谭公子才是。”
“是是是,公主说得对,是奴婢糊涂了。”青云忙认错道,继而又问:“那公主可要先行拜会一下谭公子?”
“来日方长,不怕见不着人。现今回了皇城,自然得先进宫拜谒皇兄才是。”璇璎说着,目送着谭千令的车马离去,“咱们进宫去吧。”
说罢,璇璎垂下车帘,畅快一笑,眉眼弯弯。
不知五哥会是什么反应呢?
毕竟盼了这么多年……总算见着了。
日后的日子看来不会无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