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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师傅拿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
他有心不看这信,只是这封信写得很长,又涉及到一些被隐藏起来的陈年旧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读下去。
这么多年下来,那位老朋友终于在信里,向他袒露了心声。
“虽然你与冯七在厨房里,有着诸多不和,总想挣出个高下来。这也只是白家和冯家老辈们的积怨,与你们个人的品行操守,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愚兄之见,你和冯七虽然一见面,就会发生争执。实际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当年,你们孩子没了之后,你要给妻子调理身体,求到我这里。可我生活也很艰难。最后,是冯七给你张罗了一些鸡蛋和红糖。
冯七说你实在不易,没有了这媳妇,你这白瘸子大概也活不成了。后来,他连脸面都豁出去了,求了他们村里那位老中医,给你媳妇抓药治病。”
白师傅看到这里,眼睛有点发直。原来,那时候不是这位老朋友帮了他。而是冯七。
他有些急切地打开第二页信纸,就见上面写着。
“1979年闹饥荒,你实在撑不下去,打算去外面找门路,要带着媳妇离开家乡。
临走前,我给你带的那口袋窝头,是冯七想办法帮你弄到的。给你介绍的工作,你都没能长久。可冯七却为此,搭进了不少人情。
那段时间,他总是埋怨你是个榆木脑袋。出门在外,受些委屈又能怎么样?规矩也不能当饭吃。可事后,他还是会继续帮你想办法。
直到你在京城站稳脚跟,又收了徒弟。冯七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年,愚兄实在没用,帮你有限。反倒是冯七一直在暗中帮助你。只是你们两家积怨已久,冯七不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假借了我的名义。
你却一直感谢我,逢年过节也没有忘记我。我实在受之有愧。
几个月前,冯七家里出了事,我发电报同你借钱,没想到,你一下子汇来五千块。也算在关键时刻,帮了冯七一把。只是,冯七的儿子到底没能救回来。他伤心欲绝,无法继续工作。
可在他请假期间,他那位憨厚朴实的徒弟,却倒打了他一耙,顶替他成了棉纺厂的食堂管理人。冯七接连遭受打击,已然万念俱灰。
如今,我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想说,冯七在你落难之时,多次伸手相助。如今到了冯七落难的时候,老白,你是否也能尽弃前嫌,帮衬他一把,助冯七渡过这次难关?”
白师傅看了这封信,久久无法言语。
这么多年下来,他和冯七之间,竟有这么多恩恩怨怨。
在白师傅的记忆里,冯七此人,鼻孔朝天。总是动不动就管他叫“白瘸子”,“瘸腿子”,很是看不上他。
只是,每次他在被生活打倒,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冯七定是会跑来,嘲笑他,狠狠地奚落他一番,说他是孬种,明明四肢俱全,却连日子都过不好。
又说,白家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一个没用的货。
每每把白师傅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比冯七过得好,才算完。
好几次,白师傅甚至都是凭着这么一口气,才能熬下来的。
多年后,在回头一想,他们白家和冯家除了在厨房里一争高下以外。
在厨房外,冯七还真是,从没对他动过什么歪心思。不止如此,他反而一直在帮衬他们白家。
那一年闹饥荒,冯七还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嘴里说是为了强压他一头。实际上,从未在厨房里气压过他。
那时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给妻子挣点饭吃,白师傅忍辱负重地去了。结果,三个月后,他又被赶了回来。因为妻子成分不好。
可他也因此在荒年里,攒下了一些钱粮,勉强渡过了难关。
现在想想,那些钱粮给得多了不少,大概也是冯七私下贴补他了。
一旦想清楚这些,很多事情就开始在白师傅脑子里翻腾起来。
白师傅年轻时,仗着一身手艺,艺高人胆大,性子就像倔牛。
那时候,他就爱自己的媳妇,无论别人怎么劝,就是坚持要娶她。结果,被村里的混混把腿给打断了。
他一直记着,那夜,是冯七背着他去看得大夫。
一路上,冯七嘴里骂骂咧咧,说他是个二傻子,娶什么样的媳妇不一样,能暖被窝就完了呗。
他都疼晕了,还隐隐听着冯七还跟那大夫说。
“他可是厨师,老白家就他一根独苗了。大夫您一定得帮他好好诊治。他这腿要是真接不上,以后,还怎么站在灶台前面?”
后来,他那条腿到底是保下了。伤好了以后,他也曾去跟冯七道谢。
那人却还是一副看不上他的样子,根本就不跟他多说话。气得白师傅转头就走。
只是这份恩情,却一直深深地埋藏在他心底。
再加上,老朋友信中提及的那些事。
白师傅很确定,当初他落难的时候,都是冯七照顾他,帮衬着他渡过难关。
现在冯七也落难了,儿子意外死了,徒弟是个白眼狼,抢了他的生计。白师傅又怎么可能会袖手旁观,放着那个鼻孔朝天的老小子不管?
……
当天晚上,白师傅就把老朋友信里推荐冯七的事,跟妻子说了。
白师母一听,冯七现在处境这么惨。就连忙拉住她男人说道:
“老白,都这种时候了,你可千万别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赶紧让冯七到京城里才是。
咱们想想办法,好好劝导他,才是正理。就算你们要在厨房里一争高下,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挤得他。”
白师傅一脸狐疑地看着妻子,忍不住问道:“我自然是愿意冯七来京城的,只是你怎么突然就为他说话了呢?他不是一直都看你不顺眼么?”
白师母沉吟了片刻,又抬起头,看着丈夫的眼睛说道:
“那年咱们俩结婚,村里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来。是冯七偷偷给我一个红包,里面装了点钱。他还警告我,你为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我若是对你动什么歪心思,就天打雷劈。”
白师傅被吓了一跳,不满地骂道。“这冯七怎么能对你说这种话呢?这人也太过分了。”
白师母却摆着手,说道:“你可别想歪了,冯七嘴上不好,心眼却不坏。咱们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他总是偷偷照应咱们。他揣个窝头,给个鸡蛋的,也是一份情谊。他是救过咱们的命的。
冯七说你也不容易,明明一个厨子,却只能做木匠的活,腿又不好,实在是糟蹋了。”
白师傅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
“这些事我也知道了。你放心,我又不是那种糊涂人,自然不会看着冯七出事的。到时候,他来了也在茶楼,我在点心铺里,倒也不太相干,也不涉及门户,他也应该是愿意的。
他到了京城里,见见谢家的这群孩子,说不得真能好起来呢。你看你不就是这样么。当初来京城的时候,你脸色不好,身子也弱,走几步路都受不了。那老大夫说,你身体糟透了。
可这几年下来,你帮着照顾小猴们,又不断地喝中药调理着。大夫不是也说,你身体越来越好了么。”
白师母点头道:“可冯七那人抹不开面子,他真的愿意来么?”
白师傅淡淡地看了妻子一眼。又开口道:
“不管怎么样,我明天赶紧去给老詹拍个电报。先让冯七赶紧过来京城才是,别的事都好说。”
白师母又点头道。“这样也好。不管怎么着,咱们先稳住冯七,千万别让他想不开。”
……
第二天,白师傅就跟董香香打了个招呼,说起老家有个跟他不相上下的白案师傅,名叫冯七。
“倘若那人要是能缓过来,茶楼交给他搭理,你也大可放心。只是他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又遭遇了徒弟的背叛。一时半会儿,很可能没办法转过弯来。我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才能好。”
董香香听了师傅的话,也明白过来了。就开口道:“没关系,那位师傅能干活更好。倘若不能干活,您干脆就把他接过来,修养一段时间。换换环境,放松一下心情,对他也是大有好处的。
您也不要顾虑太多,非要他干活。反正咱们家里房子宽敞,也不差那些吃食。至于糕点师傅的事,咱们想办法再找就是了。”
白师傅早就知道董香香和谢三两口子都是厚道人。只是没想到,他徒弟的心胸居然这般敞亮。
说句难听点的话,现在这冯七可不是什么白案大师。既然能被他徒弟抢了生计,那就真跟废物差不多了。
可董香香明知道冯七不行了,却还愿意让他来京城常住。这就是出于一番善意了。
董香香轻易就答应了这事,反倒是白师傅心里又多了几分思量。
他知道这小徒弟一向时隔心善的,谢三虽然机智明理,可他一向又奉行那套君子之道。
往后,八珍斋要做大了,行业之间竞争厉害着呢,少不得有人会对他们使阴谋耍手段。
董香香和谢三这小两口子别再吃什么亏。
看来,以后少不得他这狠心的长辈,时时帮着孩子们多谋算一二。
大不了,以后坏人由他来当就是了。反正,他过了半辈子苦日子,一向都不得外人喜欢。
至此,白师傅心里又暗下了一番决心。
……
跟董香香商量之后,白师傅早早就给那位老朋友发了电报。让他无论如何,劝服冯七,速来京城。
很快,他就收到了老朋友的回信。
冯七已经出发,10日上午能到京城火车站。
让白师傅务必准时去接冯七。
白师傅拿着电报就回家去了。
10号,可就是明天了。白师傅一时半会,也拿不准主意,他是亲自去接,还是让别人去。
前些年,冯七一直过得很好,性格也张扬。特别是在白师傅面前面前,一向鼻孔朝天。
结果,到了现在,两人的境况完全就掉了个个。冯七能接受他的帮衬么?
倘若明天,白师傅亲自去火车站接人,冯七那老小子会不会抹不开面子,不来呀?白师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妻子去接冯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