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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怡临离开后的第十七日,清晨落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半个多时辰便停了,之后天朗气清又是个爽利的日子。
文然跪坐在文家祖祠里抄经,已经是第三十卷了。
宋怡临走后,魏楚越照顾了文然三日,在文然转醒过来的隔日就派人去了仪国公府报信,不到半个时辰,文府的人就来接文然了。
文然没有责怪魏楚越,他一个大活人在大理寺门口跪了一个时辰,莫名其妙地被人捡走,文家就算不敢在朝上为文远长辩个是非、争个清白,但仪国公还是心疼自己这个聪慧过人的孙子的,文然不见了,文府派人满城的找,找到文然是迟早的事情。魏楚越只不过是替文府省了些麻烦,也替宋怡临省些麻烦。
文然身上穿着魏楚越新买的、被宋怡临打劫走的月白袍子站在魏楚越的房门口。
“文公子?请进。”魏楚越将文然引进门,“我这儿有些点心,尝一尝?”
魏楚越这儿何止是有“些”点心,他几乎买到了全上京各色有名有特色的点心,从酥饼到糖糕甜的咸的一样没放过,堆满了一桌。
文然见着副阵仗微有些错愕,轻摇头拒绝了魏楚越,说道:“多谢魏公子连日照顾,文清逸已然大好,不敢再打扰,现来与魏公子道别。”
文然抬臂一揖,端正客气,也很疏离。
魏楚越偏了偏头,低低一笑:“文公子是在怨怪我给文府报信吧?”
“文清逸感激魏公子和宋哥救命之恩,怎会有怨怪之心?”
魏楚越上下轻扫文然一袭白衣,笑着点头。
文然被魏楚越这般打量得心中起疑,问道:“魏公子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魏楚越伸手取了桌上茶盏抿了一口,将嘴角笑意遮了大半。
魏楚越不大喜欢清淡素雅的颜色,但凡沾到些什么就显得脏兮兮,一点血渍都藏不住,若想一直这样宛若谪仙一般就必须极其爱惜小心,所以他的衣袍多是鸦青、黛兰之类,极少有这样的素白,会将它买下来全赖布装老板三寸不烂之舌,将魏楚越从眉宇样貌到气度神容夸到天上去了,他实在“盛情难却”了才买下了这件。
现在这衣服穿在文然身上,倒反比穿在魏楚越自己身上看着顺眼了。潇洒美少年,玉树临风前,正是如此了。
文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反应过来,问:“多谢魏公子准备了这身衣袍,简洁素雅衣料也是上乘,文清逸不好让魏公子破费。”
文然说着就从腰间取出银袋子,魏楚越笑着拦下了文然的动作:“文公子太客气,我可不敢收你的银子,这身衣服是宋哥买的,可不管我的事情。文公子若觉得亏欠,便待宋哥回来亲自与他说吧。”
“宋哥何时回来?”文然来向魏楚越告辞,其实想问的不过就是这一句,其他都是虚的。
魏楚越哪里瞧不出来,文府家丁到客栈楼下时,魏楚越就料到了文然要来找他的。
“宋哥……他走时未说明,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数日吧。”
文然颔首,眼色中尽是失望。他心里清楚,宋怡临不过是萍水相逢,将他从大理寺门前救回来已是一份恩情,文然哪里敢奢求其他的。
他爹文远长的案子,家中都无人敢吭声,就连他祖父都是只字不提,朝堂上连日来都有人陆续弹劾文氏,什么鸡毛蒜皮都能说成大逆不道,莫说他爹,整个文氏都战战兢兢。宋怡临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难真的从大理寺大狱内为他带一封信出来。
无缘无故,文然如何能求旁人为他冒险。
文然神色黯然,眉目之间都是清寡孤苦的可怜模样,连魏楚越都要看得于心不忍了,难怪宋怡临失魂。
“文公子,回家吧。”
文然无奈,可他不愿放弃,第二日,他又要去登闻鼓,被文家的人生拽硬拖地拉回了文府,直接锁到了祖祠里。
又五日,文远长案在早朝时被提起,御史大夫秉实直谏,殷切恳请陛下提审文远长,惹陛下大怒,当堂斥责文老教子无方,却未提审理文远长。
得知消息的魏楚越仍窝在客栈的房间里,一口一口喝着茶,买来的那些点心还堆在桌上,没吃两口。他其实不爱吃这些,不过心烦的时候就喜欢买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吃两口便丢在一旁了。
再五日,宋怡临还没回来。
前夜,魏楚越收到了信,徐尚瑞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狱中,大理寺连夜命仵作查验尸体,尚未上呈圣听。
魏楚越不住叹息,他给宋怡临的药叫付息散,剧毒无比,有淡若茶花的清香。付息散的主药是从一种奇异的深山毒蝎身上淬炼而来的药,见血封喉,而辅以一种毒蘑菇,可令人无知无觉地中毒死去,而死后不留一点痕迹,极难察觉。
若用在其他人身上、在其他地方,魏楚越敢拍胸脯保证绝对无人能察觉这是一种毒,因为死者周身不会出现任何毒斑痕迹,死因像极了突发心疾,寻常仵作根本验不出来。
付息散是奇毒,是杀人的好毒,唯一不好之处便是它定要见血,服用却是无用的,所以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大理寺里出了人命,还是旗山营案的关键证人,大理寺在陛下面前糊弄不过去,必然细究深查,虽然他们不知道付息散这种毒,无法确认,但仵作只需将徐尚瑞剃个光头,便会发觉他耳后颈侧有一处细小的血点,那便是宋怡临刺入毒针之处。
只要大理寺起疑,便会清查大理寺里里外外所有人,包括人犯。
魏楚越又叹一声,按了按额角,昨日宋怡临错过一次出狱的绝好机会,今日仵作该有论断,宋怡临的死期便到了。若真如此,魏楚越现在就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上京。
原本的计划,魏楚越得到徐尚瑞死信后,他在上京之事已毕,就该直接离开上京,与宋怡临约定在柳阳汇合。他已经多留了一日一夜,可干着急都是无济于事。
“咚咚。”门外店小二叩门,“公子,有您一封信。”
魏楚越接了信,是用暗语写的,匆匆看完,匆匆烧了,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大理寺刚刚送呈了折子,称徐尚瑞是心疾而逝。
魏楚越笑了笑,果然这位“钱老板”势力大的很,大理寺也不得不认了这笔糊涂账。魏楚越呆坐了许久,轻轻摇头,命人准备马车,明日启程离开上京。
至于宋怡临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只要无性命之忧,他也不想管了,宋怡临要在大理寺大狱中待着,魏楚越想强行拉他出来也做不到,不若随他去了。
第十七日夜深,文然在祖祠里又煎熬了一日。
他如今被锁在祖祠里,日夜无差别,最开始的无助和气愤都慢慢积攒起来,将他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誊抄的经卷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写的更多的是诉状,为其父文远长鸣冤的诉状,洋洋洒洒,写完即焚,一个字都不落在旁人眼里。
这些日子,文然早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或许根本无关父亲文远长,而都只因他们姓文,生长在这座曾经朱门口高悬着“仪国公府”的大宅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是陛下看文氏不顺眼了,所以祖父没说话、文氏族人不敢说话、连修媛娘娘都不敢说话,文氏在朝堂上多少朋党都一概不能说话。只要他父亲文远长认下了所有罪责,便不能牵连到文氏一族。所以陛下只下旨抓拿却不提审,一点机会都不给文氏,也不给父亲。
陛下压着这桩案子,不审也不发落,恐怕就是想看看文氏如何反应,一步错,文氏满门便都付之一炬。
君要臣死……
文然陷在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有生以来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绝望,犹若生老病死一般无能为力。他生在文氏大族之中,自小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治国安邦,他十岁便以才智闻名上京,破格入太学,他曾一直以为他一定会顺着文氏历代走过的路,走到金碧辉煌的地方,走到云巅山高的一人之下。他一直以为他心怀天下,有满腔壮志,可到这时候,他才晓得,他不过一条鲤鱼,养在文氏的大船上,他甚至从未见过江河湖海,却终日幻想鲲鹏展翅万里,简直愚不可及。
文然执笔的手已经因为疲劳而僵硬,微微轻颤,笔下的字依然清秀,却笔锋愈发凌厉隐隐透出恨。
深夜里起了风,从封闭的窗缝中透进来,携带着卷卷凉意蔓延开来,熄灭了两盏油灯,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一半。
文然终于搁下了笔,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腿脚腰身都僵硬酸疼,费了好些劲才活动开,走到窗边将油灯燃起。
突然窗外有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磕在了窗棂上,文然一惊,以为是风声,立刻又听到了一声。文然愣在了窗边,屏息静静听着响动。
外头磕磕哒哒了好几声,非常轻,若不是文然就站在窗边,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不多会儿,窗户咿呀一声打开,一个黑影站在外边将文然下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是我,宋怡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