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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前的李香香细细擦好口红,对镜拨弄几下自己的波浪卷发,厌弃地藏起跑出来的一根白发,几秒过后,又把它找到索性拔出来,保证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地美丽,看到床头杂乱的烟灰缸和被丈夫洒在地上的水渍,听着床上丈夫的呼噜声,哼了一声跺脚走出门。
她踩着酒红色的小皮凉鞋在门前躺椅上吹着清晨的徐徐凉风,不过一会儿飞飞溜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见到妈妈又立刻缩了回去。
“你去哪儿?”
“出去遛弯啊,早上空气这么好。”飞飞应答如流,低头看了看妈妈的高跟鞋,“妈你跟我一起啊。”
“混小子,把钥匙留下,早点回来吃早饭。”
“妈,我去同子家吃啊,”飞飞嘻嘻一笑,就要往外跑。
香香伸腿一绊,儿子就被她拦了回来:“钥匙!”香香知道他肯定又要去开摩托车。
“这是人家同子的钥匙,昨天忘在我这儿了,我给人送回去。”
香香想打他,“我自己儿子的东西我会不认识,你就编瞎话吧,信不信哪天老娘打死你!同子奶奶在医院照顾儿子呢,你吃个鬼啊,肯定又背着我去骑摩托车,早晚哪天摔你个狗吃屎,看老娘会不会管你。”
飞飞撅着嘴,嘻嘻笑着跳过香香的椅子,挨着门边一溜烟跑了。
突然嗤嗤一声轻笑,一个女人正掩嘴笑着在前街走过,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红润,像应季的新鲜水果,是个男人都想过去咬一口,一头瀑布般的卷发乌黑亮丽,她笑得香甜又羞涩,像个没见过当妈的教训儿子的大姑娘,踩着细高跟一扭一扭地过河去了,香香望着她摇曳远去,嘀咕道,“哪儿来的妖精!”
自从钱同疏生日过后,同子爸爸便肺炎发作住进了医院,同子奶奶去陪床看护,但是奶奶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孙子,叮嘱他:“乖孙啊,要早起,到各家去蹭饭吃,别饿着。”
同子没饿着,每次胜男总会准时来喊他起床吃饭,而他却有些不开心,最近同子有些赖床,他总是爱做梦,他总会梦到一个女人,有时高些有时矮些,有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有时又陌生地从未见过,有时又模糊地看不清她的样子,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她总会说自己想他,很想很想他,总说会来看他,同子总是笑,我愿沉睡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醒来,清晨醒来的钱同疏总会产生这样的念想。
但是,他每天都在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里结束这一切,“同子,同子……”胜男的声音坚定执着有节奏,直到她能听到回应,“听到了。”
今天喊他的是一个男人,只有急促的两声,“同子,同子”,来人不在意他是否听到,而只是告诉他’我来了‘。
看到钱同疏躺在双人床上侧身抱着被子的样子简直像是抱住了一个情人,飞飞一把扯过被子,“同子,起来了。”拧了一把他几乎没肉的腰,又开始摇晃起来:“同子你快起来,”同子把被子抱得更紧了,翻一个身,飞飞把被子掀翻一把蒙到他的头上,对着他大叫:“钱同疏,栗子来了!”
同子蹭地跳起来,揉着眼抱住飞飞,“你喊什么!”
张修飞提一提要被他拽掉的裤子,在他眼前晃一晃摩托车钥匙,“你干什么怕她?行了,快起来,我领你去吃饭,吃完饭咱们……哈哈……摩托车“飞飞晃一晃手里的钥匙。
“咱去刘家堡打球去,带上强子,你看你你磨蹭地,快点吧,我的祖宗!天一热儿我妈找着咱们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飞飞拖着被他抱住的身子拿起他踢到地上的衣服。
同子听到飞飞提到他妈妈时候不耐烦的样子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但他还是很快穿好衣服,飞飞为他找来鞋子,看到他的床头摆着一罐巧克力豆,飞飞咽了一下口水,他抓过来想要吃,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打不开盖子,他晃一晃罐子,巧克力豆碰撞着响起来,飞飞正想要仔细看看,钱同疏夺过他手里的罐子,“吃饭了!”
钱同疏踩上鞋子随飞飞来到隔壁,他刚一进门就惊讶地发现栗子坐在饭桌前,胜男和栗子并排坐在桌前等待她的弟弟和母亲。
“你怎么在这儿?”同子问。
“抢你的饭碗!”随后栗子的目光越过钱同疏落在张修飞身上,“你怎么也来了,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香姨在摆饭桌。”
“还不是胜男姐家的饭好吃呗。”飞飞对着胜男谄媚地笑起来。
昨晚的事仍旧让栗子心有余悸,半夜熟睡的她被一阵窸窣吵醒,她以为是家里的老鼠出来作祟,当她翻过一个身,却感觉身后寒意如芒刺在背,接着她听到虚弱的一声叫喊:“姐。”
她脑袋嗡地一声乱响,瞬间惊醒,心中只觉大事不好,她坐起身被妹妹的样子吓着了,她牙关打颤,浑身颤抖,在月光照耀下像是被附身的女巫,她伸手触摸妹妹的额头,她身子像个火炉一样烫人,灼热的皮肤几乎随时可以点燃。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妹妹一张嘴就吐了栗子满身,映着月光栗子看得清楚满床都是妹妹呕出来的金杏残渣,一股恶臭立刻扑鼻而来,栗子赤脚跑下床用力砸门,随后爸爸急慌慌出门找车,栗子和妈妈为妹妹换衣,爸妈神色凝重地匆忙带着昏昏沉沉的妹妹赶去医院。
栗子收拾好屋子已是晨色初露,她将熟睡的秋秋抱进屋里,那只狗儿迷糊着,趴在她怀里熟睡,偶尔做了美梦般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然后哼唧一声。栗子坐在地上不时摸一摸她柔软的黑色毛发,直到妈妈打来电话告诉她妹妹没事,叫她去胜男家吃饭留宿,栗子才将自己的脸埋在秋秋温暖的毛发里放声大哭。
岳敏看着儿子腿上的一片乌青正在犹豫怎么开口询问,看他很快收拾好,拿着摩托车钥匙就要出门了,岳敏急着在最后一刻喊道,“强子。”
儿子转过头,着急离去的表情写满脸庞,岳敏谨慎地指指他的腿,“你和人打架吗?”
“没有。”
“真的没有?”岳敏担忧地说。
“没!”钱家强转过头,不去看母亲脸上的犹疑不定。
“别和人打架,少惹是非。”岳敏看到他手上的钥匙,“你要去哪儿?”
“就在附近转转。”
岳敏只得道,“那你注意安全。”
“好。”钱家强穿过隔帘,来到饭厅,这样的梨花木桌椅十年前就有了,如今只是多了几层油腻子,他坐在姐姐身边,开始招呼大家吃饭。
“我明天上课的练习册在家,而且我家秋秋还饿着呢。”栗子焦急地对扯住自己的钱同疏讲道。
“那从飞飞家爬过去。”
“不行,家里的扶梯不在,爬不过去。”
“那怎么办?”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丢了家门钥匙的钱丽带着钱同疏在家门口打转,张修飞是钱丽的邻居,顺着扶梯进家是钱丽以前没钥匙时候常用的办法,但现在扶梯不在,一切就变得很为难,栗子转了转眼珠,突然看着钱同疏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同子被她看得发毛,抱住自己退后一步,“你干什么?”
十八岁的钱同疏比栗子小半年,但他已经高出栗子半个头了,有自行车坐垫脚石,一蹿就可以爬上墙头,进门去易如反掌。
爬墙是个好主意,也是个馊主意,同子不愿意,“你们家要是住在胡同里就好了,这来来往往的有个人来还不把咱俩当贼看。”
“你怕什么,这是我家,我不把你当贼,谁敢说什么?”
“那我也不干!”
“怎么了?”
“我要回家吃饭了。”
“你奶奶不在家,你忘了!”
“那我去飞飞家!”
“你去吧!等我爸妈回来,我第一个放秋秋出来咬你,让你饿着它。”
“你敢!”钱同疏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你走吧。”栗子蹲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钱同疏踩上自行车爬向墙头,“钱栗子,你笑什么……别笑,你家立秋不会真的咬人吧?”
“看你那小胆儿,你扔个骨头给它,它亲你还不及呢。”栗子对钱同疏的仗义很满意,嘻嘻笑着。
“你帮我扶好,你这儿有点高啊,”钱同疏已经伸头攀上墙沿,只要翻身上去越过墙头,很快就可以开门了。
他突然感觉脚下有些摇晃,“栗子你扶好,”他低头看到栗子麻杆一样又瘦又细的身子把着车子晃来晃去。
“你沉死了!”
钱同疏叹一口气,赶紧伸手运力去攀墙,突然一人厉声叫道:“嘿,干嘛呢,小偷啊!”
钱同疏吓得一身冷汗,伸出的手急急要往回缩,接着脚下一空,身下一凉,钱同疏直直像根麻绳挂在墙头,就听到了两个人的爆笑之声。
“我……我……就是……逗逗逗……你……”远处飞飞以手拍地,笑得肚里肠子都要破了。
原来飞飞出门喊栗子吃饭,不想看到爬墙的钱同疏和栗子,一时兴起吓一吓他们两个,结果本来就没扶稳的栗子一不留神,自行车就坡滚到了门前的青龙河里,一看同子爬不上去了就想拉他下来,钱同疏挂在墙上不明所以拼命攀着墙沿往上爬,两人一使劲儿嗤地一声,栗子一把拽掉了钱同疏的裤子,飞飞一旁看着又惊又喜,雷鸣般笑了起来。
栗子拿着扯下来的裤子也不可抑制地笑得前仰后合,失去支撑的钱同疏很快双臂发酸开始往下掉,一瞬间就像个大石头一样跨坐在拿着衣服仰头大笑的栗子肩膀上,下一刻的栗子瞬间跪倒在地。
胜男家十年前就是雕甍画栋的富贵人家,漆黑院门上是雕龙画凤,两侧好不威武地蹲着两口石狮子,进门时一溜儿的雕花木门,如今虽已蒙尘,却仍旧气派不俗。
入夜时分,知了憩在树上撒欢儿地叫着,天黑得透透的,弯弯的月亮只露出个小脑袋,像一只银河飘荡的小舟,北去一溜四间屋子,倒有三间亮堂堂的,钱丽置身其中心思不宁,她睡不着,她想着妹妹是不是康复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回家呢?但此刻她只能坐在胜男的书桌前等她的咖啡,她专注地听着隔壁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戏剧,似乎是京戏,又似乎是梆子。
栗子失神看着胜男齐整整把书籍垒成的长城模样,有《四世同堂》《老舍》《红楼梦》等各色著作,最让她惊奇的是胜男居然在看《三国演义》,那本书上放着一个用了半截的旧打火机,最普通最便宜的那一种,钱同疏、飞飞他们手里都有,但胜男似乎很珍视,将它放在一个半透明的精巧盒子里免受灰尘侵扰。
突然铿锵有力的一句“等着等着我就做了皇后。”让栗子恍然明白这是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等待封后的那场《大登殿》已近尾声,随后又是一声清脆的梆子……
胜男进来看她手里的打火机怔了一下,她为栗子放下咖啡,靠在桌边,低头轻抿,栗子放下打火机,“你抽烟?”
胜男喷出一口咖啡,喷了满脸,“什么?”
栗子满脸犹疑地看着她,胜男轻松地笑着:“你脑子坏了,咱俩天天在一块儿,我抽不抽烟你不知道。”她声音虽不轻柔,但说得入情入理,她一手夺过打火机轻轻放回盒子里,“我妈抽烟!”
栗子搂住她:“抽烟不好,你会生病!”
“傻丫头!”胜男也抱住她,“你喝不喝咖啡?!”
栗子抿了一口,赞道:“好香!”
突然从她怀里钻出来:“你说奇不奇怪,张小三儿那小屁孩居然抽烟!”
“那奇怪么,张修平也抽烟啊!”
栗子眼睛瞪得老大个儿,“我可不知道!”栗子神色黯淡下去,心里暗暗嘀咕,“抽烟的男人可不是好东西!”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他跟人动手打架,后来……”
突然胜男被一阵开门声打断,她低头看看腕上手表,将咖啡杯重重掼在桌上,大踏步走出门,栗子隔着窗子听到胜男的声音,先是愤怒的一声,接着音调就变了,“你……你怎么了?”
钱丽知道,是胜男的弟弟回来了,但当钱胜男扯着弟弟出现在她面前时,钱丽还是被吓了一跳,钱家强脸上寸许来长的口子正汩汩流血,已经干涸的血渍从眼流到下巴像是一串凝固的眼泪,他的左眼高高肿起,额头青一块紫一块,栗子低头一看,他的鞋子乱七八糟,一走路竟一瘸一拐。
“你跟人打架是不是?”胜男明知故问,声音哽咽,钱家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你说,是哪个混账打你的,简直祖宗缺德冒了烟,生出这种混世没**的王八,他们为什么打你,我非弄死他!”胜男一边骂一边哭。
“姐!”钱家强有些不知所措,“你别管,我不疼,”栗子默在一旁为他清理伤口,一不小心手一抖戳住了他的伤口,他闷哼一声,看了栗子一眼。
“怎么不疼,流这么多血,你说是不是刘家堡那小鳖孙?”
钱家强抓住姐姐的手,“你别哭,也别嚷,你再这样把妈喊来了!”
胜男像被提醒了,噤了声,接着又低声骂道:“你在外招惹是非,回家来倒怕这怕那了,你肯体谅妈一点,便不该……”
白白的月亮挂在天上,静谧的夜里微风轻抚,树上的知了困倦又满足地沉沉匿声,胜男在不知该骂该哭的声音中给弟弟包扎好伤口,哄他睡去……
“修平,三儿,出来帮我们把菜缸抬进去。”
烈日当头,却也夏季已末了,西瓜都熟得透透了,沙甜得已经失去水分,即将走向命运的末日,再过半个月,它们即将成为腐朽的迟暮之人,内心的甜与苦破膛而出,化为云烟。
李香香把西瓜瓤掏出,放入准备好的黄豆与佐料,修平与修远兄弟出来抬走她身边已经做好的一个菜缸,正要离开的修远看到母亲手上的西瓜红瓤,皱眉道:“妈,你这个颜色不吉利啊,凶相。”
“混小子,属你这张嘴不吉利。”
李香香、岳敏两人挽着袖子,束好腰带,秋季来临之前,女人们会泡上一缸缸咸菜,洗净即将过季的豆角、蒜苔、辣椒、蒜头以及所有家人爱吃不爱吃的菜,放进一个个的大肚缸里,浇上秘制的汤水后密封。
待到秋霜冬雪,这些将会成为饭桌与回忆里最美的味道。
“你年年做这个,咸的发苦,你可少放点盐呢,”岳敏看着在缸里哗啦啦倒盐的香香撇着嘴说。
香香爱做西瓜酱,但从来没有成功过,这都算是她做西瓜酱的第十三年了,此刻香香正笑着,因为成功不成功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她家三儿爱吃。
“你泡点黄瓜,实在不好腌缸子鸡蛋也行。”洗着蒜头的岳敏在一旁劝道,很快她又已经在缸里摆黄瓜了,“你家飞飞可是爱吃腌黄瓜呢,怎么就你哪年也不做,就知道跑到人家去讨?”
香香哈哈笑着:“我家那孙猴儿,有什么是他不爱吃的,看他整天那无法无天的样儿,我就气不顺,看吧,一眼没看到他,一准儿是跟人飙车去了,再惯着他点儿,房顶子还不叫他掀下来,你说我家三儿吧,虽说是好点五行八卦,那好歹也是爱看书的好孩子,这要搁在从前皇上在的时候,那保不准儿是个秀才举人什么的,那泼猴儿呢,我看给秀才当保镖行。”
岳敏被逗得哈哈大笑,拍着菜缸笑得直不起身,好半天岳敏笑完了对着香香道;“要你这么说,飞飞捣蛋次次有强子,你请保镖还得多带我家一个。”
“一左一右,那不正好哼哈二将似的。”两人又是一阵停不下来的笑声。
“嘟嘟嘟……”房间里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