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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乐阵阵,众目睽睽。
武植昂首走到那院中堂前的孝棚之下。
话说这个年代的祭奠之礼,即便是礼仪最简的民间普通百姓,也是讲究繁多,按照晚辈祭拜长辈之礼、平辈祭奠之礼、长辈祭奠晚辈之礼等等,以及彼此亲疏远近的不同,都有相对应的一整套的流程和动作,说来极是繁絮。
因为葬礼,本就是最重要的礼仪活动之一。
武植原本是肯定不懂这些个的,不过原本那个武大在这里土生土长了十九年,平常耳濡目染的,多少还算知道一些粗浅的东西。
这个时候,身为唯一一个在葬礼上来祭拜的人,反正仗着主人家也不可能挑剔什么,武植便干脆一切从简。
孝棚尽头,桌子上放着陆大成的灵位,灵位后是一道草帘,上面贴着庄重的白纸“奠”字,草帘后头,停的应该就是那陆大成的棺椁了。
按礼节,家中女孝哭祭,以及来客女眷哭祭,都在帘后。
此时武植望着灵位,神情肃穆,兜头一记大拜,上香,单膝跪拜,再上香,起身,再大拜,三上香。
洒酒一杯。
礼毕。
那戴孝的中年人接回酒杯,高声唱诺,“孝家答礼!”
于是那跪在孝棚一侧手握哀棍的小男孩站起来,正对武植,先做礼,然后大拜、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礼毕。
这会子对方回礼的工夫,武植只需要双手拱前、微微弯腰受礼就是,因此倒是有闲心又打量了一眼陆家这个男孩。
刚才从门外看,觉得他实在幼小,又是一身重孝,委实的不足一观。
但此时他站起身来,又离近了看,武植才发现,他的个头其实也不算太矮了,看模样,也应该是至少十岁往上才对,而且虽然他哭得眼睛都肿了,裹了一身重孝,更是热得满脸是汗,但模样儿看上去却是相当清秀的一个男孩。
答礼毕,武植按照流程说了一句,“贤侄请起!”
谁知道那男孩却没起来,忽然趴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得异常之伤心。
武植不由得挑了挑眉头,心说这孩子估计是被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给压垮了!
十岁出头的小男孩,骤逢大变,前些日子还无忧无虑,忽然爹死了,家破了,什么都没有了,现在连自家老爹发个丧都被人堵门,往日门庭喧闹,那么多亲戚朋友,现在却连一个来祭拜的都没有。他虽然小,却毕竟已经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这种压力,想必是一定能感受的特别真切的——压不跨才叫怪了!
略停片刻,武植又道:“贤侄请起!”
那中年人此时已经走过去,低声劝慰着什么,好说歹说,把男孩劝起来了。
此时他又仰头看过来,泪眼婆娑一个小家伙,好不可怜。
但武植现在却没什么精力照顾他怎么想了。
礼节已毕,但他要做的事情,来之前他心里想好的计划,却才只是刚开了个头儿。
而且,如果今天事情不遂,说不得要不了多久,自己那个吃货傻弟弟武二的可怜,比他也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在这庭院里随意一望,瞥见几条长凳,便走过去,掇起一条来,拎着走向门口。
却说方才他祭拜亡者陆大成的过程,少说也有好几分钟,院外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纷纷地挤近了来,想要一睹此情此景,甚至把那周家派来索债的管家并打手等,都给挤搡到了门前一个角落里,但现在,眼见祭奠已毕,武植掇了条长凳走过来,众人却又大吃了一惊,纷纷急切地往后而退。
呼呼啦啦,如潮起潮落,若群鸟惊散。
武植走到门口,将那长凳啪的一声往门下一戳,坐了上去。
人群中洒望一眼,他伸手一指,对那周家的管家道:“你,近前来!”
那管家闻言吓得脸色一白。
“近前来!”
人群早已退去,只将他们这些周府派来的人凸显出来,那管家无计可施,终于无奈地往前挪了两步,动作僵硬地拱起手来。
但是,不等他开口说话,武植已经道:“你这鸟人,叫甚名字?”
那人闻言只好道:“小可……小人姓钱,单名一个业字,草字仲文,现在周大官人府上,充任一个管事……”
“哪个问你这些!钱业,你且说来,今日为何堵门,不许人发丧?”
“这个、这个……这陆家欠了我家大官人许多银子,大官人责令小人带人前来追讨!常言道父债子偿,没奈何,这笔银钱只好着落在……”
“多少?”
“……三百两银子!”
“可有凭据?”
“有!有这清河县衙官断的文书在此!”
“可是陆家无钱,你待如何?”
“……我家大官人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陆家若是无钱归还,便要卖身还债!这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直到抵清了债钱为止!”
“卖身?呵……父债子还本为不错,那么,兄债弟还又如何?”
“呃……”
那管家钱业闻言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竟会遇到这个可能。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赶紧道:“如此……却是不妥!这……”
“兄债弟偿,有何不妥?”
那管家钱业闻言张口结舌,却偏偏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是带着把陆家人全部买下来抵债的任务过来的,但归根到底的由头,其实还是三百两银子的事儿,此时竟有人主动站出来要替陆家还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想不到什么能拒绝的理由!
关键是面前这个人相当凶横,若对了旁个,有周大官人在身后押着,他说怎样便要怎样,管你什么理不理的,但今日里却不得如此从容。
以凶横对凶横,那么不够凶横的那一个,就不得不讲理了。
偏偏此时,那武植一句话问得他张口结舌,随后便又起身,两步迈出门来,径直走近来——周家那帮打手见状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哨棒,却又集体地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这一下,却是直接把那钱业给凸显在了最前头。
偏偏他又不好退。
武植走近来,依然是那副孩视般的姿态,说出话来,却是异常的诛心——
“莫非你家周大官人想要的,并非什么三百两银子,而是要把这陆家满门,赶尽杀绝?”
这话听得那管家钱业眼睛忽然瞪大,冷汗蹭的一下就冒出来了。
却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兄债弟偿又有何不可?”
又有人道:“此言是也,欠的是钱,还的也是钱!莫说是兄债弟偿,便是路人愿意代还,也是一样了账!却有何处不妥?”
“是了!此事极妥当!”
“周家若是不许旁人代还,便是居心杀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人众聚到这么多,根本也无从分辨声音是从哪个口中传出的了,但却声声如刀,再加上有个凶横的武植就在身前,怒目而视,似乎随时都可能暴起伤人,不一刻,那管家钱业就已经是一头冷汗。
片刻后,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若有人愿意代陆家还债,也无……也无不可。”
武植闻言手一拍,“便是这个话!”
说罢,他转头看向巷中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道:“今日诸位高邻都在,俺武植,甘愿代陆家还债,诸位高邻与俺们做个见证可好?”
人群轰然回应——
“甚好!”
“俺等便与你们做那见证!”
更有人道:“便要见官,俺也敢去!”
于是武植回头,看向那忙不迭擦汗的管家钱业,一伸手,捉了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扯,那钱业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扯向门口。
此时武植已经扭头,看向门口那陆家戴孝的中年人,问:“家中可有笔墨?”
那人正愣着,显然是被事态的发展给弄晕了,闻言想了一下才赶紧道:“有。”
“取来!”
不一时,那中年人便取了笔墨纸砚来。
武植一把扯过那管家钱业,如提孩稚一般,一把将他拽到长凳前,笔拿过来,往他手里一塞,指了指长凳,道:“俺说,你写!”
“写……写什么?”
“借据!”
那人闻言一愣,“这……”
武植傲然看着他,“怎么?遮莫怕俺武大还不上,你不肯借?”
“这……这……”
“既然肯借,那便写了来!”
那管家钱业张口结舌,“方才说的是还钱,俺才答应!如何又要借债?那岂不是……”
“还钱自然是要还钱,借债自是借债!俺既然说是要为陆家还债,自然现银结清!但俺一时银钱不方便,便问你家周大官人借这三百两银子,又有何不妥?”
那管家钱业闻言,不由就瞪大了眼睛!
这叫个什么逻辑!
却在此时,武植忽然伸手,从腰中拔出一柄半尺多长的小刀来。
就这一下,人群倒吸一口凉气,那管家钱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目骇然,随后更是腰膝一软,几乎当时就要倒下去,却被武植一把抓住前襟,带住了。
“你借是不借?”
“这……这……”
“写是不写?”
那钱业张口结舌,面目煞白,一头冷汗。
这威胁虽无声,结合着方才这武植的凶横来看,却无疑是迫人而来。
片刻后,他认输一般地点了下头,道:“写!写!俺这便写来!”
武植松开他,还刀入鞘,道:“俺说,你写!”
那钱业无可奈何,到底是伸笔舔了墨,蹲下身子,借着那长凳,作势欲写。
武植想了想,道:“借据……这是第一行!下面写:今有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植,向周义良告贷纹银三百两,以一月为期,期满如数归还。口说无凭,立字为证。告贷人,武植,年月日。”
他一行说,那钱业一行写,很快就写好了,满脸苦色地递过来。
武植接过来粗粗一看,接过笔来,在“告贷人武植”后面,认真地画了个圈,随后毛笔一丢,把那借据拍过去,道:“官断拿来,今日两清!”
那钱业接过借据,看了看那个圈,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还缺个画押!”
“画押?”
“呃……手印亦可!”
武植恍然大悟,想了想,重新接过借据,He…tui,一口口水吐了上去。
那钱业目瞪口呆。
武植昂然道:“俺武植言出必践!吐口唾沫是口钉!这便是画押!”
于是那借据又拍了回去。
那管家钱业只好小心地捏住了那借据,犹豫了再犹豫,却听武植又道:“官断拿来!”无奈何,他只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过去。
武植打开一看,这是盖着鲜红官印的官府行文。
上面的大致意思是,陆家还欠周义良纹银三百两,准许继续追讨。
看过一回,武植转身便把那官文递给了陆家那中年人,却又复看向那管家钱业,道:“既如此,此事便算了断,陆家再不欠你周家一丝一毫!可对?”
钱业闻言只好道:“正是如此。”
武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门外众人,扬声问道:“此事至此了断,诸位高邻一路见证,可有谁觉得此事不妥?”
众人闻言乱纷纷地回答道:“并无不妥!”
“此事极为妥当!”
“武植真义士也!”
武植转身看向那陆家中年人,问:“可还有该来祭拜的外客不曾来?”
那中年人正手捧官文,激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闻言愣了一下,才道:“请义士稍候,容俺……”
他话尚未说完,忽然身后孝棚的方向,传来一个女子略沙哑的声音。
“武家叔父来过,便是人已经齐了!”
武植讶然回身,却见一个身披重孝的女子正掀开草帘,从堂中走出来。
她约莫能有十六七岁模样,虽孝衣粗拙,举动间却仍显出窈窕的身姿来,眼睛哭得有些红肿,也仍是难掩殊丽姿色。
只一眼,武植就看呆了!
人常说,若要俏,一身孝,这女孩子陡遭大变,彷徨悲郁,不免损了姿容,但此时一身孝衣昂然走出,却仍是如此的艳光压人,可见底子是真好。若是平日里再淡扫峨眉轻施粉黛,真不知该是怎样一番惊人的美貌!
他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却是不由得心中暗骂一句:卧槽!武大你贱不贱!人家陆大成的年纪明明比你大了好大一截,更何况死者为大,你就称呼人家一声叔父怎么了?干嘛非要占人便宜,跟人平辈论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