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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药铺。
刚进家门,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唐小糖躲在一扇门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秦逯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处墙头深思不语。
秦老先生没戴帽子,只披着一件厚外袍,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老师?”
墨鲤下意识地跟着打量那处墙头。
——有积雪掉落的痕迹,曾经有人翻墙进过院子。
竹山县虽然称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作为大夫,墨鲤在这里还是很有声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师秦逯打下的好基础,更多的还是因为墨鲤这四年来不断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说村里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们没法在大半夜接急诊,墨鲤却是抬脚出门,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事,脚程还快。
墨大夫经常拎着上门求医的病人家属,眼都不眨地跑十几里山路。
所以竹山县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过百姓对武功的认识很贫乏,在他们心里,县衙里抓恶人的秦捕快跟打死过老虎的周猎户,都比墨鲤的武功高。
至于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以及赶夜路练出来的。
墨鲤:……
其他大夫:……
不,他们不会功夫,不是因为药采少了,也不是因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无论贫富都一样,墨大夫好说话,暂时付不起诊金也没关系,可是地痞无赖没有这样的资格,墨鲤就算治,都要他们痛上几天再说。这样得罪不起的人,什么样的小贼敢来扒墙头?
不是墨鲤瞧不起竹山县那些闯空门的小贼,而是这么厚的冰这样大的雪,凭那些三脚猫的本事,怕是连墙头都上不去。
墨鲤倒退几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神情慢慢变了。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练了武功的人,其实只有三个半,那半个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着身体强健,粗通外家拳脚罢了,练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没有内力。可单是今天这一日,墨鲤就见到了好些个,圣莲坛的护法圣女就不提了,居然还来了一个爬自家墙头的家伙?
墨鲤重新进了家门,唐小糖蹬蹬地跑过来,有些羞愧的对着手指说:“墨大夫,都是我的错,我被那个人糊弄过去了,真的以为他是推门进来的……”
唐小糖把事情说了一遍,墨鲤终于明白秦老先生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进院子之后站着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范围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估计就要惊动秦逯了。修为深厚的内家高手,对气息十分敏锐,何况来者不善。
“你说他盯着你看?”墨鲤单手把自己小师弟抱了起来,摸摸头,再摸摸脸蛋。
嗯,很可爱,像是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类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点头做强调状,又大声说,“这个人我见过,秦捕快说他是关外的参客,还跟牛大叔打听过墨大夫你的事。”
墨鲤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参客,没有一个是内家高手啊,怎么忽然冒出的同伙,跟别的参客都不一样?而且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人因为采参的事注意到自己,却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终目标竟然是没有灶台高的唐小糖?这三件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
秦逯也有些头痛,他醒来时看到院墙上的痕迹时,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凭唐小糖的几句话,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么路数,想干什么。
“老师……”
“嗯?”
墨鲤抱着唐小糖,认真地问:“你有仇家吗?”
秦逯一瞪眼,正要说什么,墨鲤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小师弟问:“您没有的话,小糖呢?”
“小糖怎么可能有仇家,他才多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连字都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于为师,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黄泉。”
墨鲤与唐小糖面带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别崇拜说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秦老先生看到他们的眼神,顿时没好气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活得久些,他们没这种本事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要按时用膳,按时节吃东西……”
墨鲤连忙放下唐小糖,岔开话题道:“老师,你渴不渴,我去烧热水。”
“小子去给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秦逯失笑,这两个机灵鬼。
葛大娘在衙门那边忙针线活,晚饭由衙门管,不能回药铺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墨大夫,家里不缺米粮,随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两菜一汤。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葛大叔跟邻里一起回来了,这位药铺的账房先生还带回了几个冷硬的炊饼,撕开了泡在肉汤里,滋味很是不错,唐小糖一口气塞了两碗。
葛大娘踏进家门的时候,桌子刚刚收拾干净,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神龙的事,唐小糖偎进她的怀里,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远远望去,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鲤无声地望了一阵,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没有点灯,外面的雪地反射着月光,屋里倒也还算亮堂。
这时候如果有一尊红泥小炉,不管烹茶还是煮酒都是人间乐事,秦逯这么想着,却没有动手,他看出墨鲤有话要对自己说。
“适之,你有心事。”
“……老师,你听说过龙脉吗?”
秦逯动作一顿,抬头问:“谁对你说的?”
墨鲤毫不犹豫地把李师爷卖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卖弄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秦逯很是不满。
“可是老师,如果不是龙脉的话,白日里出现的那条龙,又怎么说?”墨鲤迟疑着,又问出了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话,“歧懋山与别处不同,历来草木繁盛,走兽众多,会不会是龙脉的缘故?”
秦逯一时语塞。
作为饱学之士,他非常厌恶祥瑞、仙迹之类的东西。
那些云现龙相的传闻,包括山中野兽增加,挖出灵药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认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当权者喜欢听,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异象,可以天天变着花样来。
所以当天上真的出现一条龙时,秦老先生整个人都惊住了。
“老师,我想回山里看看。”
如果龙脉现世之后,漫山遍野都长灵药,那白参会化为人形吗?狐狸呢?蛇呢?
墨鲤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着自己学生的病又犯了。
——秦老先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墨鲤没有病,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逯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他忍不住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墨鲤的情形。
那一年,竹山县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河流水位暴涨,漫出河道,最终形成了山洪。秦逯根据山势走向,算出洪水途径的方向有个村子,连忙前去搭救,结果还是去迟了一步,整座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汪洋,那些黄土茅草垒成的房子被水一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逯沿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寻找,希望能有几个人钻进木桶与木盆里,留得一线生机。
结果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只在一截粗大的断枝上发现了一个光溜溜的娃娃。
那孩子可能是被吓住了,也不哭,就这么抱着树干,表情呆呆的。秦逯把人抱了起来,孩子也没有反抗,不管问什么,那孩子都不说话,孩童的眼神澄净清澈,天真懵懂。
秦逯也没想到,随便从山洪里捡起的一个娃,就有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否则他不会捡到孩子之后,就决定把人留下。
秦逯一笔一划的教孩子识字读书,教他处世之道、立世之本。
墨鲤是这孩子自己说的名字,他好像除了这个名字,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就像普通的孩童一样,每年长个头,秦逯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从一个咬着指头的娃娃变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
怎么可能是鱼妖呢?神怪志异记载的那些化形妖怪,外表不都是固定的吗?
“老师?老师!”
墨鲤无奈地看着秦老先生忽然走神,只能连续叫了好几声。
“哦,刚才说到哪里?你想回去就去吧,为师……”秦逯想说自己跟着一起去,可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让秦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把唐小糖独自留下。
墨鲤看出了秦逯的担忧,他索性把圣莲坛的事也说了,请秦老先生在家里看着。
秦逯果然没有听说过圣莲坛,他在山中隐居多年,久不问世事,没想到世道非但没有太平,反而更乱了。
“眼下大雪封山,圣莲坛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
秦逯没见过圣莲坛的人,可是史书上像这样打着仙人名号,名为传教实则造.反的玩意多了去了。无非就是宣扬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皈依就能吃饱饭发大财,然后拼命魔化不信教的人,教唆百姓去烧杀抢掠。
秦老先生想,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没准就收拾行囊出门,一刀把那劳什子教主的脑袋砍了。
“为师明天去县衙问问薛令君,那圣莲坛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老师!”墨鲤大惊,他很了解秦逯的脾气。
这天寒地冻的,出什么远门?秦逯武功再高也是人,战场上刀枪无眼,动辄万箭齐发,太危险了。
“别紧张,我不去,小糖还在家里呢!”秦逯闷闷地说,“既然知道有人在打我们师徒的主意,我自然会把小糖带在身边,有了这么个包袱,我还能去哪儿?”
墨鲤松了口气,连忙向老师告辞,趁着夜色往山里去了。
寒风呼啸,一进山中,墨鲤就感到周围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灵气?”
墨鲤疑惑地闭上眼睛,探查了下周围。
不是灵气,是一股奇怪的气息。
墨大夫脸色一变,他想到了自己前几天睡在泉水里,忽然察觉到那股气息,跟这个一模一样。
墨鲤顿时顾不得人参跟狐狸了,他拔腿就往石窟跑去。
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明显。
终于到了石窟,墨鲤急忙冲进去,洞中铺着厚厚的积雪,空无一人。
不对,水潭没有结冰,而且水面上有东西。
月光从石窟的顶端照入水中,银光成线,水面上有一团白蒙蒙的东西,载沉载浮。
墨鲤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那团白雾忽然飘了起来,墨鲤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他感觉到的气息源头正是这个东西,他甚至觉得对方在吞食月之精华。
这是什么?
妖怪?另外一条鱼?还是龙脉?
白雾到了墨鲤面前,它只有幼儿拳头大小,圆滚滚的。
忽然白色圆球里冒出了四个小爪子与一条尾巴,顺着墨大夫的袍子滚到了脚边。
墨鲤目瞪口呆。
这,这好像是一只老鼠?
不对,老鼠不长这样,也没有这么胖。它毛绒绒的像是一个球,还软绵绵的,墨鲤僵硬着身体,感受着它身上湿漉漉的水气,以及细小的爪子压在鞋面上的感觉。
好,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