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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洗尘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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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地处市郊偏远地带,地势高险,除了旅游旺季,洗尘庵鲜有访客。

    不过有关这洗尘庵的来历,倒是有趣。

    据说这块地在开国之初都还是山贼窝子,藏了不少价值连城的宝贝。那时全国乱哄哄的,十个百姓里指不定就有七八个人是山贼,这好坏到底是失了度量衡。只知道这贼首是个枭雄,全国大饥荒那会儿,公社的“公平”让能吃能抢的占了便宜,这贼首看不过去,愣是带着几个弟兄半夜闯了公社的粮仓,再趁夜深人静给弱病贫农家院子里一袋袋的扔米袋子。

    山贼有义也还是贼,哪怕是干着刀尖上舔血的事儿也不忘了捎个美人归。

    有关这美人的来历,手下们各有说法。流传最广的就是,头儿一日正干了一票,分好几个米袋子正准备昂首阔步去展示济贫的大侠风度时,一个年轻但严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站住!”

    头儿暗自骂娘,想着也不跟小丫头片子计较,回头瞪一眼就完事儿,谁想这一瞪就完不了事儿了。

    他头一回见到能把红卫兵麻花辫拾掇的像上海歌姬(山贼还是走南闯北谋生活的中国纯良汉子时在夜总会门口拉过面包车)一样迷人的姑娘。当即拍昏姑娘脑门,米袋子也不管了,直接扛回老巢当压寨夫人。

    不过到底是扛不过时代的变迁,贼首像是瞅准了文革所即将带来的灾难,又风一样的分了赃散了伙,各自隐姓埋名避风头去了。

    贼首卷了夫人走得稍微远一点。

    他们去了英国。

    改革开放后的某一天,有人出资六百万,几支施工队伍进到青峰山,用时四年,凿开了青峰山两千多级石阶。石阶的终点,雨后春笋般立起一座座红砖白墙的庙宇。佛刹门匾上赫然几个金光大字——

    “洗、塵、庵”

    此时此刻白淳小朋友就在这大门外和他妈闹着别扭,接待的沙弥尼尴尬的立在一旁。

    “哼,妈妈迷信!男儿膝下有黄金,不拜就是不拜!”白淳说着后面那句话适时地把头仰得老高,撅着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阿淳听话啊,这是佛家圣地,得按礼数来,我们阿淳才不是不懂礼貌的坏孩子对吧?”卫叔柔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平缓,但还是免不了无措之感。

    她不擅长带孩子,尤其是像白淳这样脑袋瓜子转得飞快的机灵孩子。

    还好有秦妈在,养大了一个医学院校长,如今又拉扯出一个三岁识千字,五岁背百诗的天才儿童。

    这个天才儿童不爱玩具爱小说,尤其是写大英雄的小说。那句“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从水浒的连环画上学来的。

    “不不不!就不!”到底是七岁的孩子,白淳孩子脾气上来了,干脆一屁股坐在蒲垫上,还不忘朝一旁的沙弥尼扮鬼脸。

    “法师别介意啊,这孩子从小就这怪脾气,我们不管他。我第一次来,还麻烦您给领领路,”卫叔柔从铺垫上缓缓起身,动作娴熟自然的理好裙摆,眼神真诚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沙弥尼,声音温柔,“阿淳你若是不愿跟着妈妈去拜菩萨,就自己在院里转转。”

    白淳背对着两人坐的笔直。

    卫叔柔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法师可知谬生此刻在何处玩耍?”然后她瞥见儿子脖子直了直,头微微转了过来。

    沙弥尼有些惊讶,愣愣的说:“一大早就跟着管灶的师父下山去了,说是面粉不够了。”

    坐在地上的小家伙肩膀明显塌了下去。

    “带你去见姐姐。”这是前夜卫叔柔诓他来此的说法。

    他想起几天前奇怪的老尼送来的信。

    他想起他忿忿地翻字典查的那个生字。

    最后他乖乖的朝妈妈点点头。

    嘴里不经意的念出“谬生”二字。

    谬生真是和管灶小尼买面粉去了么?

    答案有待考究。

    洗尘庵虽是由私人建立,无政府拨款维持香火,况且这年代信佛的人越来越少,翠城山也并未正式开发为旅游景点,哪怕是旅游旺季,游客所带来的香火钱也并不能实际供应洗尘庵老少五十多人的衣食起居。那么洗尘庵成立这几十载,资金由谁出?

    这又是洗尘庵不懂事小尼们私底下津津乐道的传说了。

    早已圆寂的第一代住持有一笔丰厚的存款,至于丰厚到什么程度,言谈夸张的小尼说“至少今后五百年咱庵里不愁吃穿了”,稍微理智点的说“至少我们活着的时候不用担心生计问题了。”

    山下的几家农户受洗尘庵投资人的恩泽,开辟了几百亩田地,每年秋收,都会不辞辛劳爬上高耸的翠城山往庵里送去一年的口粮,时不时还会有农妇送来当季的新鲜蔬果,顺便向师父讨个平安符,为来年求个好兆头。

    能够让庵里人亲自下山购买食物的机会少之又少。

    此时灶房里那口十岁孩童高的大缸里,静静盈着三分之二有余的白花花的面粉。

    两个小女子偷着玩去了。

    说到这,作者也该给各位看官们介绍一下这位戏份渐多的管灶小尼,说是小尼,自然年龄尚轻,十五岁,比谬生大了五岁半月有余。

    名唤小系,无姓,本是个流浪子,五年前跟随慧音从县城里归来。

    时值阳春,慧音四十六岁,身子还算硬朗,每月都会差了一两个年轻法师同她一起下山置办些师父们的个人用品,东西多的时候就雇个担子师傅。

    十岁的小系灰头土脸的站在路边,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正在内衣店里同老板议价的两位法师,手里是方才中年慧音微笑着递给她的白面馒头。

    小系潜意识里觉得跟着两个大人走,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于是就这样在两位法师以及突然多出来的担子师傅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的走着,从太阳当头走到斜日西照。

    “看来小家伙是跟定我们了。”年轻法师在慧音耳边笑着说道。

    “她六根不净,跟着我们也只是讨饭吃。”初春清凉的晚风让慧音毫无情绪的声音也显得清冷起来。

    那是在田野的石子大路上,一眼望去,无边的油菜花田间只有四个行走的身影。夕阳金色的光芒打在老人,青年,大汉,孩童的发梢上,睫毛上,肩膀上。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

    慧音终究还是止住了脚步,叹了口气,回过神去伸出手:“过来吧。”

    小系咧开嘴笑了,黑黑的脸,白白的牙齿,看着有点滑稽。慧音也笑了起来。

    四人都展开了笑颜。

    一老一少的影子在互相靠拢,最后双手相扣。

    多么温暖的春天。

    小系没有法号。

    “也是个可怜孩子,只是填饱肚子便可,何必跟着我们这些大人做那看破红尘的一套呢。她以后若是想离开,也能走得毫无束缚。”

    只是小系为了表明忠心,硬是让比丘尼给她剃了度,圆滚滚的小脑瓜子看着奇怪却也可爱。

    慧音看着心疼。

    “谬生多了个玩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去别院里看望容恩时提起这件事。

    “这样啊,”容恩在缝纫机旁熟练的操作着滚轮和踏板,头也没抬,“看来也是个没妈的孩子。”

    慧音不回答。

    她没说,她牵着那孩子的时候,错觉的以为那是少年的容恩给了她一次弥补的机会。

    她觉得她作为母亲的心脏在一点点填满。

    还是迟了么。

    慧音开始教两人识字,不是师父们平时学习的经文,那个年岁孩子们该看的童书,她每次去县城里都会捎上两本。大概是年岁的问题,小系学得比谬生快许多,后来她主动提出要去跟着师父们学法,慧音便随着她去。然后小系朝一脸“痴傻”的谬生得意地扭扭小屁股就蹦出了慧音的卧房,飞去了足戒堂。直到有一天小系跑到慧音面前磨蹭了许久终于满脸通红的憋出一句话:“大师,我······我还是和谬生妹妹一道学吧。”

    “出尔反尔,得罚。”慧音放下手中的茶盅,故作严厉的说道。

    “啊(T _ T)······”

    于是小系开始了她灶房生涯的修行之路。大概是本性使然,跟随着食物来到洗尘庵的小系厨艺进展的飞快,灶房老师傅数月后便退去老法师的住处,全心念佛去了。

    只是小系时常打盹过了饭点,被师父们数落了无数次,记性也不见长。

    “唉,随她去,随她去吧。”既然大师都这样开口了,其他师父也无话可说了。

    至于为何这个十年前才来的慧音如此受人尊敬,连住持也畏她三分,作者在之后若是想起便给各位聊聊几句。此时且把话题转回正在市集里瞎转悠的二人身上。

    谬生之前都是跟着慧音来的。闹哄哄的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人群熙嚷,谬生紧紧抓着慧音的手,低着头偷瞄着周围,大大的草帽罩住她雪白的短发。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一不小心被挤丢了。集市在她脑子里,就是一个概念——“乱”。

    她还是头一回跟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来这里逛。

    不一样的体验让她开始重新看待这个山下热闹的世界。

    小系不带她去买面粉,不带她去买瓜果蔬菜。她带她去吃酸酸甜甜的冰棍,带她去新开张的茶馆里看一个装满会动小人的“电视机”,噢,最了不起的是,她还带她翻了某小学的铁门,去教室门口偷看许多跟他们一般年龄的孩子们唱歌画画。

    最后学校的老黄狗追得她们满坝子里乱跑,教室里的孩子们都好奇的塞到窗口、门口观看,嬉笑成一片。

    门卫骂骂咧咧打开铁门撵她们出去后,额手叹惋:“现在这年代,尼姑也不像话了!”

    两人逃也似的跑出几百米开外,小系摁着大腿直喘气:“妈呀,吓死我了!”

    谬生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勾了勾她的手指头,甜甜地笑了:“姐姐,好好玩!”

    小系心想好玩个屁,小命都差点不保,不过还是捏了捏谬生粉红的小脸蛋,笑得一脸肆意:“好玩儿吧?以后姐姐经常带你出来玩好不好啊?”

    谬生被捏的皱乎乎的小嘴巴断断续续的说道:“好······好啊。”

    小系满意的松开魔爪,两手叉腰,抬头看着高空划过的几只麻雀:“以前我呆的那个县城,有个小孩常去玩的地方,叫做‘游乐园’,我有几次偷溜过检票口,还没走几步就被撵了出来,有一次好不容易靠近了‘摩天轮’,我看见许多爸妈带着他们的娃进到那个小小的‘屋子’里,然后一点点的上升,上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不知道,在下边看,那上面就像是和天空连着一样的,可漂亮了!我就想着等下一轮我就趁工作人员不注意蹦上一个屋子。结果一轮还没完呢,我就被保安发现拖了出来。我不听他们的,我用脚踹他们,哈哈,还咬他们的手!他们就骂我小疯子,他们掐我的脸,我跟你讲,可不是吓唬你,那可真狠心啊,比刚刚那门卫凶了不知多少倍,真真的给我掐出了血珠子来。还好那个时候我小,不懂得爱美,不然铁定给他手咬下一大层皮来,哈哈!”

    谬生皱着眉头看着小系无所畏惧的侧脸,她头一回觉得小系跟她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小系突然回过头来用食指刮谬生的小鼻子,谬生“啊哟”一声,整块脸都快拧成一团。

    小系捧腹大笑:“你个小屁孩儿怎么老是拧巴着眉毛啊,我欺负你了还是怎么着?”

    谬生欲哭无泪。她真想说,你就是欺负了,欺负好几年了。

    小系没等她表达情感就又拖着她开始跑。

    她们跑出集市,跑过村庄,汗水浸透了她们的衣衫,可她们越跑越快,笑声如铃,行人们纷纷驻足,柔和的目光目送着纤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谬生看见高她两个脑袋的小系坦然的脱去长衫外衣,穿着薄薄的内衣,曼妙的身姿矫健的跃入小溪中,溅起一大片晶莹的水花。

    她看见她的小系在小溪里弯下腰捧起清澈的水洒下她,她记得她那时忘了躲。

    她还看见她的小系动作坦荡的揭下布帽,露出青黑的头顶。

    她听见那时满眼泪光的小系说:“即便是那样垃圾一样的生活,可我还是想回去,想着去坐一坐那个接近云端的小屋子,享受白痴一样一家三口的梦。就这么在山上老去死去,我不甘心。”

    小系猛地拉她下水,草帽掉落在水草里,谬生雪白柔软的短发被汗渍紧紧贴服在耳侧,溪水漫过她的腰间。

    “谬生妹妹,等我的头发长到你现在这么长了,我就离开。”

    谬生胆战心惊的抓着小系的手臂。

    她觉得小系说的好像没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