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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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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侄女,四岁了,姑姑从小疼着你。怀里抱,背上背,大瘦后背支着你。侄女身痛姑心焦,掏了宝贝去买药。人人都说可惜了,俺侄好了值多少?值就值在姑心间!

    拉大锯,扯大锯。你长大,我高兴。拉一把,扯一把,小侄女啊快长大。

    小侄女,乖乖睡。头朝南,腚朝北。拍打拍打,睡到黑。

    当我念起以前的童谣来哄我的侄女国安,有时候不免触景伤情,回忆起历历往事,也会情不自已簌簌落泪。

    这个时候国安就会爬到我身上来摇摇我,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认真地说,姑姑,别哭了,侄女儿乖乖听您的话,我这就去吃药,这就去睡觉。

    我才收住面上的泪,只在内心上偷哭。我小时不爱哭,大时却总哭,那颗哭痣的存在终于是有了理由啊。

    我发现自己始终沉浸在失去的上面,没有比原来过得好,那并不是安稳的生活。我在内心开始审视自己,我还有什么是拥有的呢?很快我发现,我拥有国安,生活总是有失有得的。即使她是知英的小孩,但她也是我的侄女。而且知英从不和孩子亲近,我和国安的关系反倒一直很好。

    一直到现在,我将侄女视为己出帮养着,她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一样,才渐渐抚淡我内心过去的自责与伤痛。

    她有一双圆不溜秋的眼睛,不像仲砚那么细长,也不像知英那样斜翘,我们一家人的眼睛都不大,她的眼睛却意外长得大而有神,虽然有时候面对冷淡的知英,她灵动的眼睛会灰心下来。

    但我见了她的可爱与美丽,总忍不住逗弄她,宠溺她。

    我疼爱国安,而向龄疼爱我。

    向龄说过,知英有仲砚疼爱,那么小妹便由她来宠爱,她要把我失去的爱都补偿给我。可是她到底迟迟还是嫁了人,不能与我一直相伴,成为了别人家的女主人。

    向龄多年来也谈了不少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品质都算不错,不是背景工作好,就是人品外貌好。但她依然比较挑剔,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刚开始谈过的男朋友结婚了。

    她嫁给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高层,两人一心钻研理财,志趣相投,日子蒸蒸向上的。包括我的钱财都是放心交给他们打理的。

    她出嫁那日,语重心长向知英嘱咐过,嫂嫂啊,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要好好对待我们家向容,凡事宽容她一些。她小时候性子其实很好,大了却不太好,也是被世事给逼出来的,她受过很多苦,并且过得从来不如人意……只有家人才是她活着的最重要的力量。

    即使我也被安排过相亲,也都拒绝到底了,是啊,我只需要原来的家人。

    向龄嫁出去以后,是我一生中最不要脸的时候。我年龄大了,自知还在闺阁中更显得扎眼,于是我早起做饭,白日绝不无所事事,不是做针线活儿,便是帮着带国安。这时,我虽然不要脸,也会减轻些不要脸的负担。

    我在家里常常真正的和知英相处起来了,没了向龄,我忽然少了点底气,只能用家务来充实底气。

    知英见我这样勤快,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我什么,可是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我越发殷勤了,用殷勤去堵住她的嘴。

    可是有一天,大腹便便的她在床上睡着,我进去给她掖被角时,她被扰醒了,坐起来便握住我的手,坚定地说:“向容,你不必如此。”

    “被遗弃的流浪狗,有人喂,它就会紧紧跟着。”我终于露软妥协了,低头自顾自地道:“我在家里好好帮衬你们,你又怀孕了,国安也离不开我,二哥多花钱请的佣人还是不如我料理得好,这些我都做得来。”

    “你误会我了,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会催你结婚的,也不会瞎把你打发出去的,我没有这个权利,这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她叹气伤心地道:“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才是外人,平时总膈应我,我在意的只是这个,从不曾埋怨你呆在家里,你在自己家里,这是天经地义的,我若是埋怨这个,倒白跟你们经历苦难,又组了家庭了。”

    她言谈温和,情真意切道:“我虽是二嫂,也与长嫂没有差别了,长嫂如母,你就算一辈子不嫁人,我们也是你的家,你的第二个家庭。”

    这样温情之下,我仍然没有叫她一声嫂嫂,她虽期盼着有一天能得到我的承认,也并未再用软言温情强迫我。

    她更多的温情给予了她的肚子。

    知英怀第二胎的时候,和头一胎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她不仅充满了期待,还自觉精心保养,不像怀着国安那阵儿那么心灰意冷,随心所欲。

    平时备受知英冷落的国安见了很是落寞。

    她问我,妈妈生她的时候,也这样高兴幸福吗?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面对她又高兴又幸福。

    我撒起谎来得心应手,当然圆满认可了她的问题。还好仲砚平时忙于工作,国安是不太有机会在问题的灵感萌生时马上问他的。

    “那为什么生了我,她都不那么喜欢我呢?是因为我只是个姑娘吗?”国安很苦恼,挠散了我给她编的辫子。

    我只好告诉她,才不是呢,你长得这么可爱,谁不喜欢呢?是因为我和你妈妈关系不太好,你妈妈想让我跟你好,这样大家的关系才都缓和了。

    于是国安聪明地求我,姑姑啊,你千万要跟我妈妈好啊,我看你们两个好了,才知道她对我好不好。

    为了瞒住知英确实不喜欢她的事实,我只好继续不跟知英缓解关系了。并且我在玩笑中坦诚的告诉国安,你妈妈抢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是不可能和她好的,除非她还给我。

    但是国安从我嘴里问不出到底是什么,于是她成日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塞给我,不厌其烦地问我,姑姑,还回来了吗?要是还没有,我继续帮你找,我总有一天要把妈妈抢走的替你还回来!

    这是我们的秘密,逐渐变成了游戏与关心,后来天真的国安把自己认为的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都给了我。但不再是因为知英抢走了而还的,她单纯的心疼我,想补偿我,因为她觉得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否则我那么疼爱她,为什么都不愿意为了她和知英和好呢?

    她说,从现在起,她要反过来疼爱我,姑姑才是最招人疼爱的人。

    看吧,她是多么善良的小孩啊。善良得我忍不住去回报国安,想缓和所有人的关系。可是知英在面对国安的问题上总是不由自主的冷淡,由于她这位亲生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我更没法与她缓和关系了,她这种不重视女儿的行为,刺痛了我的内心,重现我那曾经的经历。

    我早厌弃知英了,从头到尾都厌弃她。

    但是我平时却任劳任怨照顾她,在她肚子发动的时候又比谁都紧张而恐惧。

    知英羊水破了快生的那天,很倒霉,也不知是她倒霉还是我倒霉,总之我们都又吓又急。平时总有个在的人,那天恰恰都忙碌着工作一同不在。家里没个人做主,我一向又是协助人的位置,以听从为主,一出了事是稳不住心的。所幸知英还有神智指挥我出去求助,我又是打了电话通知家里人,又是出门挨家挨户求助。

    我还抱了一线希望去了孙英管事的住处敲门,并无响应。

    最后是邻居知道的一个做过稳婆的老太太先过来帮忙,附近也没人家里有汽车能把知英送去医院。等仲砚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送医院了,他在家操起职业,毅然同老太太一起帮知英接生。

    可是知英不知是因羊水破了耽搁太久,还是本生的难产,只听里面老太太惊声道遭啦大出血快不行了,我才急得破门而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没嫁过人的大姑娘,或是怕不怕那样血腥的场面,一心想要探望情况。

    孩子是生出来了,可是母亲的情况很糟糕。

    哆嗦的知英浑身惨白,孱羸的整个人躺在了汗水与血水里,仲砚与老太太也没好到哪儿去,那是我头一次见过的血淋淋的手术战场。

    他们没空管我的闯入,忙着抢救差点两眼一翻背过去的知英,补救了该补的,知英身下的血还是汨汨渗出。

    她在一阵无神之后,渐渐有了点儿意识,但她似乎又是大限将至而回的精神气,她在最后时刻敏锐感觉了什么,捕捉到之后,铁了心的要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只见我一个人要说体己话。

    仲砚开始不肯,见知英情绪一不妙身下的血又涌出,两人及时互退一步。得留个人帮她止血,显然我不行又怕血,最终剩有经验的老太太在屋里看顾她。

    对仲砚交代的她都交代了,只剩下于我,她还有些话要说。

    她启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向容,我知道……你一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当我睁大眼睛却又不敢看她时,她继续说:“不要紧张,我要解除你们的误会,我要告诉你,国安的身世。”

    她下面亲口所说的话,于她于我都太残忍太心碎了,打开了她满目疮痍的过去,击破了我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她曾被日兵侮辱过,被救下后,还要死要活的,是仲砚承诺要娶她,她才苟活了下来,最终留下了自己与孽种。在当时医疗紧缺,没有药的情况下了,肚子渐渐大了,如果不一尸两命,是拿不掉孩子的。

    她努力呼吸着,恳切地道:“但是现在我请求你,为了我,还有这个家庭,继续照顾他们,我是说……我把我的丈夫和孩子们都托付于你了,除了你,我是不肯去相信别的女人。所以我请求你,答应我吧。”

    我这时才从震惊中脱离,低头看向她那快衰败却苦苦挣扎的双眼,我如有千斤压喉,而沉重地回道:“嫂嫂,我答应你。”

    “我亲爱的小姑啊,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的嫂嫂了……”她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透着红晕的微笑,才瞑目的溘然而逝。那一刻,我在她心里的地位仿佛比任何人都要重。

    人永是如此,容易对自己好的人露不齿,对自己坏的人卑微捧着。我对大哥是这样,对嫂嫂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