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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我和向龄在租界都算是开心安稳的,并且很忙碌。
因为她主要学习打理财产,其自小由易嫚姨娘教导过,算是耳目濡染的,能很快上手。她也督促我学习管财,我不肯学,她以为我是对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
我只是单纯的不爱管那些,只爱学习他们在学校里的那种文化。
我一边学还要一边给仲砚寄信,有时候甚至故意写一两篇我以为深奥的文章给他看,但其实不少是我东拼西凑抄录来的,以显示我在学习中。但大多时候,我都是讲一些目前家里的琐事。
有一次被向龄撞见我给他写信,她不怀好意哟一声,明知故问说,给咱二哥写信呢?
我害臊连忙将信藏起来,后知后觉咀嚼起那名副其实的二哥称呼,有些失魂落魄,她见了知趣儿的改口说是咱表哥啦。
但我仍然失去了写信的兴趣,直到向龄与我说起一件旧闻。
以前老爷子有过把大姨太的女儿向华许给仲砚的意思,但仲砚不喜欢旧时的包办婚姻,隐晦向老爷子表达了,此事才未进行下去。
但是等仲砚去日本的时候,老爷子念他自小的生活在物质上是富裕贵养的,心疼他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不像仲许和向龄能互相作伴照顾,因此恐他无人照顾而生活不便。
老爷子便又操心着为他安排了一个贤惠的女人过去,但这女人不是什么富贵家庭娇养出来的,而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因家景不好,其从小在劳动中成长,遂务实,很会生活做家务。
这个没落贵族的女儿是叫惠兰。老爷子知道事前仲砚大约不会同意,所以在仲砚去日本以后才把惠兰打包送过去的,但摸不清外甥的心意,又怕这种突然使人有负担,所以惠兰的地位名分是没有落实的,名分是大是小打算给仲砚做主。
向龄说着笑一句,别说大小了,连个女朋友都做不了。
仲砚确实不喜旧时婚姻,并且在行动中拒绝到底,不仅不碰她一根汗毛,甚至把积蓄几乎都分给了惠兰,以表达歉意,请她去念书,过出自己的人生。
打发了惠兰离开后,仲砚经济窘迫,日子困难,不好启口问张家要生活费,只能寄信给仲许他们来借生活费了。
向龄还把他们的书信内容翻给我看,抚掌大笑称仲砚是真正的柳下惠!并且从小很有主见,任何人都是不能强迫他的意志的。
我忽然重新燃起了某种希望,向龄也退出去不打扰我写信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们这几封信,因为这是最后几封的来往。
仲砚,你好。
你的回信我已收到,我接受你的批评,对于文章的见解。不该与向龄一样的毛病,总是抄录化用,尽管去试着写,即使堆砌词藻总归是自己的,但试过后需得掌握平衡感,不可一昧词藻而空洞,又不可一昧平淡忽略抒情。
但你也实在是偷懒了,一边这样教育我,一边又把苏轼的话照搬不误。
凡文字,少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以及论语中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等等。
虽然这也是你抄录来的,但你抄录总是费了心思,我依然背下来谨记了,并且成功默写。
我不卑不亢回了他,哪知他的回信又将我一噎。
向容,你好。
上一次回信并未费什么心思,此不是我抄录的,是我早已念熟记下了,第一时间想到后落笔即写的。
因我目前忙碌,只能将记住的最形象的话偷懒写给你,实在抱歉。我应该以身作则,接受你的批评。但这已是我融合进脑里的,不是一页一页翻出抄下的,如果你积累进步如此,我也很高兴。
读过的书,念过的文大略会忘,但它们融入你身心后,领悟是永远不会变的。即使表达不出来,感受永远同在。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句,有学历不代表有文化,没文化不代表没学历。你要继续充实自己。
仲砚,你好。
最近我背了很多文章正在积累,暂时没有感悟。我在家中感悟倒是颇多,姐姐果然稳重了,她主外又主内,依然将我照顾得很好,体会到姐姐的照顾真幸福,如果你也在家,那我更幸福了。
你好吗?外面好吗?我很挂念。
向容,你好。我在这边尽我所能之事,勿要挂念。
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最简短的,并且字迹潦草,只字不提他在外地的状况。
从这里开始我们断了来信,长时间无消息,我寄出去的也杳无音信。
他忽然一下冷淡的反差只能使我联想到他的安危状况不佳。
后来我整日坐立不安,难以入定学习。
向龄为了转移我注意力,也休息下来陪我说说话,她所讲之事确实很吸引我,是她在英国的种种经历见闻,对于我来说,皆无比新奇。
但是她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我们之间来。
她觉得初见面时,看到我跟她这样生疏,似乎还怕她,就难过自己以前对待我的那些糊涂事。
自英国留学以来,她因为思念起我,而常回忆起一幕幕往事,甚至于细节。于是总觉着对不起我,她感叹自己脾气虽有些坏,是做不得亏心事的。后来思及我几年未去别院儿走动,大抵也有她的原因。
又提起我那次害大病的时候,她也是知道的,他们那时长时间不见我踪影,担心有什么情况,合谋着想见一见我,不过仲许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原来仲许确实探望过我,甚至见我养父母家景困难没钱给我看病,当时即刻派人回去把他的私房钱拿来,都给了我的养父母,让他们给我请医生,只是我昏沉不记得了。
仲许回去以后,严肃地叫仲砚和向龄不要再来探望打扰我了,说起我在病中胡言,原来很怕张府的人,叫张府的人都走开。
他这样夸大其词啊?还是我糊涂时不记得了?
我与向龄解释,我明明说的是他一个,没有说你们啦,我发誓。
但向龄依然没觉得是夸大其词,她也认为我在病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因此她后来在英国给我买了不少礼物寄回来补偿,还期待问我喜欢吗?
我真没有收到过一样从英国寄来的礼物。
她首先跟我想的一样,麽麽不是那样会吞人家礼物的人。
到底哪里出错了,向龄想到可能是她那不知好歹的女仆人私吞了。她在张府的时候,私物被这女仆人摸走过,但她只觉得仆人家穷可怜,没有吭声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帮其打过掩护。竟不料那仆人大胆如此,连从英国寄来的礼物都能私吞。
大约是我当时不过一介贫民,地位卑贱,被他们的家贼忽悠了,谁能知道?
贫民永远是贫民,底层经历的回忆总能将人打回地狱,那种赤贫的气息深入骨髓,即使被后来的物质包围,在真正贵气过的人身上对比起来,我依然相形见绌。
当时外面战事虽然惨烈,但仲砚仍在外滞留很久,在那里每天协助外科医生医治无数被迫害的伤患。
他后来从其他医院转入战地医院,一起日以继夜的帮忙。当最后都沦陷呆不了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在几位士兵的帮助下,才得以逃离。
仲砚这一次回来还带着一个女人,同他的工作相辅相成,是一位女护士,名叫林知英。
他们从战区逃亡回来的时候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乌黑,时时失魂落魄,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知英那时久久操神下来的精神面貌虽不如我,但她的气质同仲砚一样是上乘的,一看便觉得她出自书香门第,浑身充满了知识分子气息。比起她来,我倒更像是个样貌好些的仆人。
我其时还没来得及察觉我们三人的状况。
最要紧的是外面战事发生过什么,从他们身上我似乎能嗅见。尽管仲砚向来报喜不报忧,一开始只字不提那些噩梦。
即使张家经历过变故,仲砚也总是带着一份希望走下去。但从战地医院回来之后,他与知英成日暮气沉沉的,就连平时面对我们稍微提起的那点儿笑容,都好像承载了千斤之重。
他们平时的模样里,含有战场上经历见闻的沉痛,也含有侥幸存活以及逃走而生的各种情绪。但那却不是正面的,他们不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其中愧疚和绝望最为明显,是的,那是一种无时无刻又愧疚又绝望的情绪。
两人仿佛从阿鼻地狱走过一遭,从前的生活面貌在他们身上已面目全非。
林知音在一次晚饭过后,和我们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说起外面的惨况。
他们如今一睁眼一闭眼之间,全是战场里成千上万的尸体,断肢残骸,堆积如山。密密麻麻的老鼠肆无忌惮啃食尸体的残躯血肉,苍蝇嗡嗡飞绕停留产卵。即使是还活着的伤兵,在他们失去知觉的伤口上也被苍蝇趁机产卵,蛆虫在他们的血肉中蠕动,试图喝血吃肉成长。当医疗资源紧张,伤患们又只能忍痛活生生进行手术……
那些妇孺儿童的状况同样不比伤亡者好过多少,当饥饿充斥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战争、饥荒、瘟疫并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地狱……
知英渐渐哽咽到无法再进行回忆。
我和向龄沉默下来,在默哀中也祭奠了仲砚和知英在战场上被洗劫了的生命活力,两人在精神上与那些伤亡的士兵百姓是同样悲惨的。
他们仿佛只剩下一丝游魂来苟延残喘的生活,只能等待时间来修复灵魂,只为了等到最后完整的被这样的世界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