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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祠堂占地极广,看着更像是一座大殿而非寻常世家大族的祠堂。在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副等身的孔子画像,其下才是供奉着孔氏列祖列宗的长长香案,如今这上头已经摆了数百上千的灵位,蔚为壮观。
当几十名孔氏族人跟在孔彦缙的身后踏入大门,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庄重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轻轻的,不敢露出半点怠慢的意思来。
来到神像和灵位之前,孔彦缙便率先跪了下来,先默默祝祷了一阵,又从香案上取过三炷线香点燃了再跪再拜,心里则默默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子孙不肖,竟让我孔家遭受如此羞辱,实在无颜相对……”
等他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在心里跟祖宗们禀报之后,孔彦缙才有些吃力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然后再把那已烧了好长一截的鲜香插进了香炉中。
在他身后,一众孔家子弟也早跪得双腿发麻了,此时见家主起身,也赶紧跟着起来,纷纷上前,把手里的线香也插进了香炉。顿时间,袅袅而起的香烟把个香案附近都蒙上了一层轻纱。
等众人都做完这一切后,孔彦缙才一摆手:“你们且先候在外头,老夫要好好问问这两个不肖子,看他们为何竟会做出如此有辱门风的事情来。”
众族人看得出来,这一回家主是动了真怒了,便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略一行礼,就纷纷退出了殿去。很快地,这里就只剩下了一父二子三人。
刚才族人都在时还不觉得,一旦空旷的大殿上只有三人时,气氛就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孔彦缙站在上首处,目光凝视着被绑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两个儿子,足有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永祚,为父打小就教育你,让你行得正做得端,要当一个方正君子,如此才能继承衍圣公之位,成为受人敬仰的孔家之主。可你……你怎么就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刚开始时,孔承庆是相当慌乱的,但如今隔了这么久,他的心反倒是定了下来。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已是彻底完了,所以倒也不用再跟往常那般伪装了。此时的他,脸上满是不屑和扭曲,即便是面对着盛怒的父亲,头上还有孔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他依然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闻言只是一阵冷笑:“父亲,你想知道为什么么?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根本受不了你一直教导我的那一套,什么君子之道,什么正直方正,那都是假的,都是骗外头那些愚夫愚妇的东西!”
“你……想不到你竟冥顽不灵到了如此地步,连这些为人处世的基本都抛却了么?”孔彦缙听儿子到了这时候还敢如此回话,顿时气得身子又是一阵颤抖,面色又有些发青了。
“哈……父亲真觉着你那一套是发自真心么?若是二十年前,我只是个懵懂小童时或许还会相信,可在见了那么多事情后,我早就不信了。若我孔家真如父亲所言,是君子之家,该当恪守圣人提倡的仁礼之道,那为何每年我孔家的田地都会不断增多,这不是巧取豪夺么?为何每年,都有不少家中奴仆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家法活活打杀,这是仁么?”
见父亲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明显回不上话来,孔承庆笑得更加的放肆了:“这不是仁,而是假仁假义,不过是为了维护我孔家的颜面而装出来的而已。就连父亲你自身,也根本没有做到君子的要求,不然就不会有孔承广了!”
“你……”一阵咳嗽从老人的口中喷薄而出,他拿手指着这个虽然受绑倒地,却依然气焰嚣张的儿子,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孔承庆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儿子也知道,既然身为孔家人,就该守护孔家的颜面,所以哪怕是装,我也要装成你心目中想看到的君子模样。可是,父亲你知道每日里无论对家中之人,还是对外人都要装成君子是有多么痛苦么?二十年,我装这个君子装了足有二十年!我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需要发泄。可我更知道身为孔家人不该做什么,所以只有偷偷地寻找法子发泄。我在自己的院子下头挖出一个地窖来,让人偷偷找来女人,因为只有在凌虐她们的过程中,我才觉着自己能主宰外物,而不是被外物主宰,我才真正活得像是一个人!”
一番话说得孔彦缙目瞪口呆,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以为最了解的长子的内心竟然充满了如此黑暗和反叛的一面。是自己不够了解和关心儿子哪,不然也不会造成今日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孔承庆的话还在继续:“现在,既然一切都已被人揭破,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确实做了十恶不赦之事,无论父亲如何严惩,甚至是当众杀了我,儿子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恨只恨,我为何不是生在别家,而是生在了规矩森严的孔家……”说完最后一句,他不但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一副从容就死的模样。
孔彦缙的脸上满是悲哀,只是不知是为的自己,还是儿子, 亦或是整个孔家。足足愣了有半晌后,他的目光才落到了孔承广的身上:“永祈,你身为孔家人,居然干出里通外人,又纵火烧粮的事情来,你还有何话说?你可知道,就因为你的行为,让我孔家面临了极大的危机么?”
“我知道。”孔承广的反应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前面的父亲,却跟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可我在这家中真算是孔家人么?我是所有人眼中的笑话,一个可以被无数人轻贱的庶子而已。就连我的出生,都只是一个错误……衍圣公,孔老爷,我想为自己的将来做点什么,难道就是错了么?”
冰冷的语气说出了绝情的话语,让孔彦缙再度现出吃惊与悲伤的表情来。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对这个儿子确实抱有成见,也确实从未将他视作家族中可用之人。
“我只恨自己识人不明,还是小瞧了那些当官的,他们比我所想的更加卑鄙。在用了我达成目的后,便立刻过河拆桥,将我出卖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后悔,这就是我对几十年来,如此对我的孔家的报复,哪怕因此会赔上我自己的性命!”
孔彦缙在听完他最后的话后,反倒显得平静了。两个儿子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做下连串错事,最终落到如此下场的。他后悔,他自责,可他更明白自己作为孔家之主此时该做的到底是什么。是严惩这两个不肖子孙,保守住这一秘密,让孔家的声誉不受此而毁。
所以,此时的他,只有大义灭亲了!
多余的话已经不用多说,他们两个看起来也不会再表现出后悔的一面,自己也不会因此就饶过他们。想明白这一切,孔彦缙深吸了一口气,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半晌之后,门才被人推开,几名族人满脸征询地看向了这个此时显得越发苍老的家主,眼中还带着几许的关切。
颤巍巍地伸出指头,点了点地上的两个儿子,孔彦缙用尽了全身力气下令道:“把他们拖到外面,重棍打死。死后,薄葬,不得入我孔家祖坟,更不得入祠堂供奉,从此我孔家就再没有这两个不肖子了。”
“老爷……三思哪……”
“老爷,两位公子可都是您的亲骨肉,岂能如此……如此处置?即便他们犯了大错,也该给他们一个悔改的机会……”
一干族人没想到老人一开口就是如此严惩,顿时纷纷开口为这两人求起了情来。
可这一回,孔彦缙是彻底铁了心了,根本不为他们的求情所动,面色坚毅地道:“怎么,老夫老了,你们都不肯遵命行事了么?是要老夫跪下来求你们么?”说着,作势便欲下跪。
众人一见,顿时就唬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搀住了老人,然后纠结地看了那两个依旧倒在地上的族人,却不敢再为他们说话了。
被人扶住的孔彦缙也不再坚持,只是口中依然下令:“还不动手,难道真要老夫亲自动手打死他们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孔氏族人只得遵命行事,将两个不发一言的兄弟从殿内拖出,就在祠堂跟前的空地上,按住之后,便有人拿来专门施行家法的木杖,对准他们的后背就重重地挥了过去。
一时间,砰砰的击打人体声音便响了起来,直听得不少人都面露惊容。虽然他们不是第一次看人挨打,但这两人的身份与以往受刑者是完全不同的,哪怕是孔承广,那也是家主之子哪。
而孔彦缙,不知是不是担心他们会留手,居然一直站在当场,直到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被生生打死后,方才转身。
可是,就在转过身来的同时,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就已夺口而出,然后受了多重压力和煎熬打击的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在众人的惊呼声里,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