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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沈瓷下班,方灼已经走了,没有当面道别,只在客厅的桌上压了一封信。
“姐,我走了,有些话当面不好意思说,觉得矫情,但不说心里恐怕不安,所以就在这里说了吧。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把我留在身边,谢谢你这两年在工作上一直照顾我,也谢谢你找律师帮我打官司。昨晚你说的那些话我会记在心里,或许有一天也会想明白,到时候希望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地回来。
还有,这两年总想为你好好拍张照,可是一直没机会,前几天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拍了一张,已经洗出来放你房间里……”
沈瓷推开卧室的门进去,开了灯,靠窗的地板上果然放了一面相框,相框很大,大概有一米多长,照片上是沈瓷坐在灯下看书的样子,一手拿着书卷,一手插着额头垂下来的头发,稍稍侧身,刚好露出大半张脸……
两日后沈瓷再度收到方灼的信息,里面还夹了几张他新住处的照片,至此她才知道方灼去北京签的是一个工作室,以拍各种短片为业。
“姐,这是我在北京的新号码,你存一下,保持联系!”
沈瓷没有问他在北京的具体情况,只回复了一句话:“好好干,别为其他人,只为你当初的理想。”
她还记得之前方灼获了一个市里的微电影大奖,当时请了一伙人去夜排档吃饭,他曾举着酒杯在人潮挤挤的夜市里大喊:“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
当时觉得那样的方灼特别豪气,特别MAN。
方灼走后屋子里再度恢复冷清,沈瓷又变成了一个人,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想,最近一年多时间她周围的人好像一直来来往往,先是陈遇,他们离了婚,流了孩子,继而关停新锐与共事两年的下属分开,随后进了联盛,在联盛认识了新的一批同事,可是没多久她又离开了,重新换到初芒,初芒这边有新的上司和同事,每天在一起共事,朝夕相处,可沈瓷知道这种状态也只是暂时的,谁都会走,谁都会离开,他们早晚也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期间阮芸去世,李玉秀去世,陈延敖和李天赐也相继死亡,另外还有曹小伟,曹小伟的母亲,赵岗村的赵小京,这些人虽然只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而过,但多少留下了一些印记。
剩下那些还在的人,陈遇,陈韵,周彦,还有已经去北京追求理想的方灼,曾几何时这些人在她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可是他们来了又走,沈瓷知道早晚也会消失。
至于江临岸,自那条冲动的短信之后沈瓷便没再跟他联系,甚至媒体上一切关于他的新闻都懒得看。
那段时间的沈瓷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还没和陈遇结婚,刚刚从苏州到甬州安顿,每天的生活便是清晨早起上班,夜晚归家做饭,早晨还是习惯白粥配煮蛋,晚上自己简单吃一点之后窝在沙发上看书。
日子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单音节循环,就像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唯一与一年前不同的是沈瓷最近睡眠状态得到了明显改善,基本不会失眠了,噩梦也少了很多,饭量也比以前大了一点,就连杨蓓都说沈瓷最近大半个月好像长胖了,下巴不再那么削尖。
沈瓷也感觉到所有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向她之前所设想的,开阔的方向发展,这真是一个好现象。
二月底的时候沈瓷开始整理东西,因为新房东那边答应她三月可以搬过去住,所以她每天下班回来之后就收拾一点东西。衣服和生活用品倒还不算多,主要就是书,整整两大柜子摆得满满的,想想也是可怕,她从凤屏出来也有十一年了,钱没存到,本没存到,到现在连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都没有,唯独存下了这么多书,数数大概有上千本。
别人只当她性情寡淡没有什么癖好,可事实并非如此,要谁看到她这么多存书就会知道她对书爱得火热,可以不买新衣不买鞋,但定期一定要买书,杂志一年也要订好几本,看完都不舍得扔,全都一摞摞码在箱子里,走哪带哪儿,像是存了万贯家财似的,可其实全部卖光都只值废纸的钱。
几天下来沈瓷已经理了七八箱书出来,可看看书架上起码还有一大半。
以前星鑫家园那边好歹还有一个小书架,但这次租的房子连个架子都没有,这么多书全部带过去肯定没地方摆,沈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忍痛割舍掉一部分,于是只能把理好的书又全部翻了出来,一本本筛选再重新码进箱子。
弄完之后她给阿健打了通电话,那边好一会儿才有人接,沈瓷以为对方睡梦中被自己吵醒了,颇有些过意不去。
“抱歉,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
“没有,哪里的话,沈小姐您找我有事啊?”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理了些书出来,过两天我打包寄给你,到时候你可以放到学校图书馆,孩子们都能看。”
“有心了,我替孩子们先谢谢你。”阿健的声音好像带着喘,仔细听还有风声传过来,不像刚从睡梦中起来。
沈瓷觉得有些奇怪,问:“你还没休息?”
“没呢,去了趟西宁,正在回学校的路上。”
“去西宁做什么?”
“校长在那边住院化疗,我带几个孩子过去看看。”
沈瓷心口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刚住进去的,我本来想打电话跟你讲,可校长不让。”
沈瓷微微缓了口呼吸:“那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医生建议先化疗一个疗程。”
“为什么不直接做手术?”
阿健似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我也建议手术,可医生说校长的病已经到了中晚期,现在再做手术没什么意义了,目前只能通过化疗稳定病情。”
沈瓷一时僵住,好一会儿才找到一点模糊的声音。
“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去西宁医院看?”
“我劝了啊,早几个月刚查出腰上有瘤子的时候我就劝他去看,可他僵着不肯,说没钱,后来你来青海又给我留了一张卡,这下有钱了吧,他又说这钱不能花在给他治病上,结果他把钱拿出来全部修了宿舍和操场,这事他还不准我跟你说,全给瞒着,直到前几个月你又打了一笔钱过来……”阿健声音开始发沉发哑,“你一下子打了几百万,巨款啊,这下总该有钱了吧,他也愿意去看了,可去医院检查下来说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
沈瓷那晚睡得不好,梦里梦到她第一次去青海的场景,那是她刚从凤屏到苏州的第二年,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温从安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个地方,沈瓷为此还激动了好几个晚上,以为温从安要带她去哪玩,结果几天之后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把她接到了同仁。
那时候的同仁学校比现在还要破,教室漏风,宿舍漏雨,更没有食堂和三层楼高的图书馆。沈瓷看着面前几栋破破烂烂的土胚房一脸怨气,当场就跟温从安撩了脸子。
“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带你来看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穷乡僻壤还有一群苦兮兮的孩子!”
“但是这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穷,一样破,一样苦不堪言,我以前都见过,都受过,不想再看了。”
沈瓷曾发过誓,再也不要回凤屏那种地方,可温从安却偏把她带去了同仁。
他说不一样,可那时候在沈瓷眼里所有穷困闭塞的地方都是地狱,那里肯定会充满谎言,欺骗,肮脏和一切龌龊的勾当,直到她在同仁住了几天,看到学校的老师半夜起来给孩子盖被子,看到吉仓校长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办公室给学生纳鞋底,更看到孩子们端坐在课堂朗读课本,粗糙干裂的脸上笑容满满,竟比高原上的烈日还要灿烂,那一刻沈瓷才知道这儿与凤屏果然不一样。
“穷能生恶,但不是所有贫穷的地方都会长满恶果,先前你所受的那些苦都已经过去了,它会成为你生命中再也割舍不去的一部分,可是孩子,你不能因此就仇视贫穷,相反要变得更加宽容,更加柔软,让善良治愈你那些受难的伤口,也让善良令你变得更加坚强。”
当年温从安站在贫瘠的高原上对沈瓷说了这么一席话,当时她并没有完全听得懂,直到几年后温从安去世,她寻着他的轨迹依旧每年去青海看望那些孩子,捐钱捐物,也享受孩子们带给她的平和与幸福,那时候她才真正理解温从安的用意。
如果说是温从安救了沈瓷,把她从那片贫瘠的大山里带出来,那么真正治愈她的便是青海那块土地,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还有愿意把青春和岁月都奉献给那块土地的人。
因为是他们让沈瓷看到了这世界的另一面,美好温柔的一面,与凤屏截然不同。